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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一相師

  東方明心下一震,慌忙向那人瞧去,隻見一個老叟手執環杖,穿一領醬色吳綾道服,尨眉皓發,闊麵重頤。遂請了問道:“老丈是何人,因何誣我們是亂臣賊子?”


  楊洪已覺察這老叟多時,此刻也站起身子,當即叩詢道:“老先生窺聽我二人許久,不知有何見教?”


  那老叟撫掌大笑道:“不曾想江湖人稱‘楊王’的混世魔王竟也在這裏裝起了斯文。也罷!你二人都無需再費口舌了,咱們三個不妨開誠布公。你名叫楊洪,曾是寧王朱權的貼身護衛。你主子現被幽居在衡廬,你倒有閑情在這裏遊山玩水。朝廷封你為鎮戍遊擊將軍,你不但違抗聖旨不尊征調,反而偷走了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現下北鎮府司正派人拿你。老夫說你是‘賊子’可有錯麽?”轉而又以手杖指著東方明道:“你則是讀書種子方孝孺的兒子,名叫方中懿。方家在幾年前就被朝廷滅族,而你卻幸存活了下來。老夫說你是‘亂臣’可也有錯麽?”二人聽罷不約相互對望,均自瞿然大驚。那老叟則捋了捋頦下長須,笑道:“至於老夫,姓袁名珙,平生專為人看相算命。”


  楊洪怔楞片刻,猛然回過神來,忙抱拳揖道:“久仰袁相師袁老先生大名,晚輩多有失敬!傳聞袁老先生相術如神,見人一麵便能斷其生死富貴,百無一謬。難怪會對在下身世了若指掌。”


  東方明見楊洪對那老者所言直認不諱,這才恍然得知他真實身份,頓時怒從心起,疾言遽色道:“沒想到你竟是寧王身邊的人!寧王朱權被太祖委以重任,貴為皇叔理應輔佐少主奉詔削藩,何期竟與燕逆一同起兵造反奪侄皇位。二賊狼子野心與畜生何異!”


  楊洪臉斂容正色,轉身對東方明歉然禮道:“老弟竟是正學先生之後!楊某方才妄言試探,還請勿令見罪!”


  東方明橫眉冷目不為所動,且聽楊洪續道:“寧王起兵一事,內中大有誤會。楊某既為寧王心腹,便不可不相告隱情。寧王爺聞融敦厚,自就藩以來便為我大明守土開疆。王爺屬地大寧統塞上九十城,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更兼朵顏三衛鐵騎驍勇。他若有反叛朝廷之誌,大可早與朱棣同時起兵,何須等到後來?實在是被朱棣奸計所賺。那日朱棣來我大寧城下哭訴,詐稱有息兵罷戰之意,無奈自己走投無路,隻好來求王爺代起奏章向朝廷謝罪。王爺素來仁義,輕信了誑言,迎他進城居住數日並竭誠相待。而朱棣卻在城內混入手下,暗中勾結護衛守軍。待臨走那日,王爺親送他至郊外,不料途中卻中了朱棣埋伏。縱然我身負武功,可朱棣身旁亦不乏江湖好手,我以少敵多終是敗下陣來,王爺同我便被禁錮。大寧城破後,王爺連同夫人、世子都被帶往北平。其間我雖有幾次機會能救王爺脫身,可王爺他為了家眷及屬下安危始終不肯逃走,甘願背負不臣之名為朱棣起草詔書,並與他約定三事:其一,靖難興兵不準傷害允炆侄兒及皇室宗親;其二,靖難隻誅奸佞,不殺忠臣;其三,派軍駐守大寧,安撫三衛,保境安民。”


  東方明聽罷怒火略消,因問:“那為何此前寧王不奉聖上宣召?”楊洪釋道:“王爺駐守大寧,所賴者朵顏三衛。兀良哈諸虜均為蒙古舊部,一旦王爺奉詔回京,軍中恐生變節。若三衛首領樹旗反叛,西合韃靼,東犯遼東,則賊軍勢大,大明社稷危矣!王爺此舉正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東方明緘默片刻,開口說道:“話雖如此,誰能證明楊兄所言非虛?”


  此時袁珙忽然走近二人,拈須笑道:“老夫可以證明。其時老夫正為燕王門客,也曾麵見寧王,自然知道個中原委。”


  東方明冷言譏道:“燕賊授予老先生官祿,你為燕賊賣命,我豈能聽信仇人心腹之言?”


  袁珙莞爾道:“太常寺丞不過一個小小虛職。老夫此生非為功名利祿,也並不為哪一人賣命。燕王即位乃順天應運,老夫隻是效命於天罷了。”


  東方明笑出聲道:“袁老先生既效命於天,且已得知我真實身份,又何必在此贅言?快快叫人將我綁了交給燕賊便是!”


  袁珙笑道:“朱棣如今貴為九五之尊,他一句話便可將你以極刑處死,你果真想去見你的仇人?”


  東方明闔目長籲,寒聲道:“這一日我方中懿等待已久。見了燕賊,我定當生啖其肉,與他同歸於盡!”


  楊洪聽後雙眉一軒,拱手向袁珙道:“楊某敬重袁老先生名望,但東方……方兄弟與在下一見如故,況且又有一段前事牽連,在下決計不會將他交給你,拚死也要護他周全!”


  袁珙卻哈哈大笑:“如此甚好!甚好!其實老夫本意是來相告朝廷早就布下了眼線,當今聖上已知曉方家尚有血脈在此,不日便會派人前來。老夫身負使命,事已告知便可辭行了。足下既要保他周全,老夫自然亦可寬心些離去。”


  東方明一言未發,此前他回腸百轉,對眼前二人頗生怨懟。但聽罷這番對話,驟覺自己方才言行冒失。他素來就不喜那些相卜之士,實因他們為人卜相算命多為虛言,其中或有一二切中者便自許靈驗,人皆稱頌。可眼下這位袁相士人稱“天下相法第一”,大名如雷貫耳。東方明見他說話開門見山、句句說破,且又是為了自己安危特來報信,不覺心中漸生敬慕。


  此時楊洪向袁珙拜謝道:“原來如此!袁老先生有仁愛之德,楊某與方兄弟不勝感激!”


  袁珙驀地笑了笑,轉而卻道:“方才老夫暗自觀測了足下麵相,足下可想知自己命數幾何?”


  楊洪喜道:“能得袁老先生一顧,實乃榮幸之至,在下願聞其詳。”


  袁珙解道:“足下印堂直透天中,將來官祿自然貴不可言。且又通身如玉,光如頗黎,麵紅似火,將來必列國公。隻是足下三庭之中隻有下庭最圓滿,故而顯貴應在暮年以後。”


  楊洪卻苦笑道:“在下區區朝廷欽犯,如何做得了國公?老先生可是拿在下取笑?”


  袁珙手撚髭須,口中念道:“額角堂堂,眼下雖犯官司,今後必遭貴解。”


  楊洪將信將疑,因道:“承托老先生吉言!不知在下這位方兄弟麵相如何?”


  袁珙微有沉吟,言不盡意,隻道:“方家子孫自然會有貴人相助……”


  聽到這裏東方明衝袁珙拜道:“請袁老先生見罪!晚生不分是非曲直,方才言語多有衝撞。晚生這就去叫酒保安排一些酒饌與袁老先生賠罪。望乞海涵,免施貴罵!”說著,朝廚房喚了幾聲“陳二哥!”卻不見有人來迎。


  袁珙長歎一聲道:“不必了,此間酒保此去必不複返矣!”隨後笑道:“非是老夫倨傲,實因皇命在身。老夫雖不願為皇家效忠,然而權威之下卻難推脫。老夫已答允朱棣為他四處尋訪張真人權作脫身之計。今日老夫來此已屬額外,說不準也已被人監視。你二人此後休在向人提起咱們今日對話,老夫去也!”說罷拂袖拄仗而去。


  東方明與楊洪二人立在酒肆門外目送袁珙許久,此時恰逢萍娘打外麵回來,見了二人卻先衝楊洪請道:“這位相公便是店裏那位貴客罷?”


  楊洪見眼前這位娘子曲眉豐頰,笑容可掬,年齡似乎稍長自己幾歲,驟然間甚覺親切,遂還禮詢道:“這位娘子是……?”

  東方明向楊洪使了個眼色,忙引薦道:“這是此間酒肆的老板娘,也是我東方明的恩嫂。”


  楊洪會意,低首說道:“原來是嫂嫂,在下楊洪失禮了!”


  “相公稱俺萍娘便是了。”萍娘邊笑邊說道,“你倆的事,陳二已在找我的路上向俺說了,俺教他去江邊收一尾鱸魚,回來給你每下酒。東方先生他難得有位知交。今日酒食全算在俺帳上,你二人定要在這酒肆一醉方休才可。”說著連把二人請到屋中落座,兀自又去後堂取來一壇好酒。


  楊洪盛情難卻,隻得稱謝道:“嫂嫂既如此爽快,楊某也不喜惺惺作態,便在這酒肆裏同東方兄弟喝個痛快。便算在下也欠了嫂嫂一份人情,來日慢慢償還。先敬嫂嫂一杯!”說完,端起酒飲了一碗。


  萍娘喜道:“楊兄弟果然是江湖好漢,俺也幹了此碗。”於是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楊洪由衷讚道:“嫂嫂當真女中豪傑,真個巾幗不讓須眉。”


  東方明見他二人均自喝光了一碗,自己也難推辭,於是滿上兩碗酒,一碗敬與楊洪,道:“楊兄,東方明先前不辯原委,這碗酒特意向你賠罪!”另一碗敬與萍娘,道:“大嫂,這碗酒謝你今日款待!”


  楊洪回敬一碗道:“所謂‘不知者不怪’,你我兄弟話既說開,便還當如先前那樣痛飲!”三人互敬互飲,一連喝了三巡。良久萍娘見陳二買魚還不返回,便起身道:“俺這酒保,恁的不靠譜,你每兄弟稍坐,待俺去後廚燒上幾樣家鄉菜解酒。”二人同時謝道:“那便有勞嫂嫂!”


  萍娘入了後廚,楊洪在桌上壓低聲音道:“方兄弟,袁老先生之言不可不聽,朝廷不久便會派人來拿你,不知老弟作何打算?他鄉可有藏身之處?”


  東方明灌下一碗酒,說道:“實不相瞞,若在下孤身一人,何懼朝廷鷹犬!縱然是見了燕賊,我也定要罵他個體無完膚。隻是犬子尚幼,實在不可無人照拂。花溪村也是我幾經輾轉而來,此外便再也無他處可投了。”


  楊洪既憐又喜:“原來方家早已延續香火,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東方明癡望著酒碗,不由悲從中來,喃喃道:“我與犬子遁藏於此雖天倫敘樂,可家仇國恨究竟何時能報?!”


  楊洪舉酒未飲,旋而竟微有泫然道:“為兄的結發妻子在韃靼騎兵南下劫掠時被亂軍所殺。這些年我尋遍草原大漠查找凶手,可到頭來得到的卻是一副被我大明軍隊砍成肉泥的屍骨。我心中仇恨難消,便去尋其家人,發現他家中也隻剩一老一幼相依為命。細想起來,這個韃靼騎兵也是奉命行事,為得是在軍中掙得軍餉,使家中不至窘蹙。如若我尋起殺妻仇人,隻怕整個韃靼部都是凶手。可兩軍交戰,為兄也曾親睹大明軍隊誤殺韃靼百姓,此中仇恨又如何算起呢?”


  東方明歉然拜道:“愚弟不知楊兄竟有這一段傷心過往,實在失禮。”


  楊洪因道:“是為兄自己一時念起陳舊之事,與兄弟你何幹?”二人各自喝了一碗悶酒,驟然陷入一陣寂靜沉思之中。


  良晌過後,楊洪忽地拍桌起身道:“今日在這花溪村內有幸結交方兄弟這般人物,楊某也算不枉此行。朝廷既然有意難為老弟,為兄便不得不插手。隻是眼下為兄在山中還有一件事情未了。待為兄了得此事,便來與老弟相逢。恕為兄不能作陪了,嫂嫂那裏還請老弟代為謝罪,告辭!”


  楊洪說完便走腳下極快,東方明還不及與他說話,他便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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