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禪語佛心
一騎青驄入翠微,張琴隻劍與身隨。
花落盡、馬蹄緋,桃源深處不思歸。
夢裏江湖醉幾回,醒來魂斷淚盈杯。
歌一曲,付之誰?紅顏似水馬如飛。
——調寄《漁歌子》
話說江南乃鍾秀雋美之境,山水靈逸,無邊風月。夫錦繡蕃昌寶地,寺塔觀苑,奇景雅致;亭台樓閣,雨岸煙汀;水石清華,泉冽茗香。益以畫橋流水遺聲;垂條煙柳曳痕;日出江花勝火;風動芙蕖連池;月落古庭凝香;彩舫花燈戲水,蓋為勝景之極。
是以自古此地多有高人雅士結伴同遊,或於青山秀水之間;或於水月樓台之上;或於繁花巷陌之中;或於烏篷渡船之內,煮酒烹茶,談古論今,吟風頌月,好不逍遙自在。更有那官宦弟子、富庶商賈附庸風雅之徒負貴好權,不吝奉出金銀財寶、珍玩名器,藉此籠絡能人誌士以壯聲威。
然而方今之世四海震蕩,人心惶亂。朝廷則多行夜禁、海禁等諸多禁令,就連江湖上的夜泊船火亦鮮見焉。
再說那武林之上,因地方權貴士族爭權奪勢,朝廷自顧不暇。江南一帶業已成諸家博弈紛爭之地。一來各門各派均自仰仗一方豪勢稱雄,皆因各為其主,各謀其事,則稍有齟齬便以刀劍論事;二來此地幫派教會眾多,武學世家林立,賭鬥爭勝成風。坊間諺雲:“四門八派十二幫,衡山絕技冠群芳。一島一塢兩座樓,水月靈宮拔頭籌。”大抵道出了江南一隅的武林勢力。
這些習武之人大都暴戾之氣未除,好勝之心難卻。其所侍招式武功殊途合進;所用兵刃暗器不盡相同。狹路相逢,未免要一較輸贏,決之而後快,江湖禍端因此烽起。個中詳細暫且不表,單從另一場禍事說起……
時值六月,正是雨水纏綿、薄霧籠紗之季。通往杭州城門的青石板官道上,一胖一瘦兩個和尚正沐雨徐行。
其中這瘦和尚身形頎長,懸鼻垂耳,肩負粗布褡褳,背斜一柄燕尾戒刀;那胖和尚大腹便便,慈眉善目,頭戴青竹箬笠,手握一杆渾鐵禪杖。此外二人皆身著茶褐色常服,外披青儐玉色袈裟,腳踩屝履①僧鞋,別無二致。
這二僧且行且遊,談噱自若,絲毫不顧冷雨侵肌之寒。隻聽那瘦和尚謂胖和尚言道:“師兄,玄虛子道長修函邀我們到他太和觀敘闊,副啟②中話猶未盡,似是有難言之隱。而今你我這般閑蕩,豈非要耽擱了正事?何不到碼頭雇賃頭口③,再乘舟船兼行水路,這樣也可省出幾日。”
胖和尚莞爾答道:“師弟,我觀今年氣象大不似以往。連月來風雨晦暝,往來交通定然要多生險阻。從杭州到湖廣,水陸兩道皆逾五千裏,沿途崇山峻嶺、大江闊水。漫說那官家驛道皆會騾馬難行,隻怕各路州縣業經大水橫流、潰堤決壩了,如此則水道更不暢行。前日我曾向一行商香客打探,回說近來各地風雨成災,江南多家商號接連休停歇業。由此看來,我二人意欲如期而至,但恐不易爾!”
瘦和尚曆來敬服師兄深見遠慮,聽罷悵然有失落之意。胖和尚有心點化於他,恰逢煙雨朦朧處有一道聞名勝景,遂以手指道:“師弟且看,眼下未及一盞茶功夫,咱們便已走到這‘蘇堤石橋’了。此去跋涉艱難,但你我腳力卻不差。豈不聞‘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
瘦和尚心緒本不在什麽景致之上,卻聽師兄言語中又旁引了蘇軾之詞,當下靈機一動,驀地笑吟吟道:“師兄講話從來都是引經據典,怎奈偏就推崇蘇軾?照我看蘇子瞻這闕詞固然堪稱精妙,卻在禪意上自將矛盾,仍未臻至我佛門清淨意界。”
胖和尚見他莊論禪意,不禁“噢?”了一聲,道:“師弟此話怎講?”
“師兄可把這‘一蓑煙雨任平生’作何解釋?”瘦和尚問道。
胖和尚不假思索道:“蘇東坡被貶後與友人同遊,行至沙湖道中忽逢大雨有感,遂作此《定風波》。這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是說自己蓑衣而行,縱使一生風雨也可處之泰然。他仕途不順、命運多舛,卻有此吟,足見其胸襟曠達超逸,亦是我等修行之人超然物外,頓悟成佛之道。”
瘦和尚故作莊容,駁道:“師兄所言然則然矣,卻不盡然也!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亦雲:‘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蘇軾在詞中盡抒快意超脫,然而他既不懼風雨,又何須蓑衣呢?這豈不是執念未破、塵根未斷麽?”言罷頗為得意。
“一蓑煙雨任平生”本是蘇軾《定風波》通篇文眼,把整闕詞帶到了極高境界,亦是胖和尚平生鍾愛之句,早教他品賞玩味透澈。未想師弟對此竟拔新領異,另主獨得之見,使他訝然之餘猶更刮目相看。
胖和尚不由心中慨歎:“我這師弟縱然身在佛門,卻天性恣意難束,對那些《金剛經》、《心經》、《六祖壇經》等宗門經典未必盡數在心。適才聽他所雲卻言之鑿鑿,雖有咬文嚼字之嫌,亦不可謂不洞達禪理。無怪可淳禪師曾說他固然任達不拘且修持無果,卻靈性自通,早晚堪入不二法門。又以偈言相贈:佛祖身前渾不問,七經不修亦入禪。想來他應是另有佛緣。”
胖和尚忖到深處,忽聞瘦和尚擊節而歌道:“前朝居士披蓑衣,後世和尚戴竹笠,都言自己佛子弟,誰解雨中清淨意?”唱罷啞然而笑。
胖和尚此前本有一席禪悟說與他,卻被他這一唱一笑斷了念頭,恍然心道:“這‘前朝居士披蓑衣’自然是在奚落東坡居士蘇軾,而這‘後世和尚戴竹笠’則是在嘲笑我了。原來他與我參禪是虛,拿我打趣倒是實。當真是江山可改,本性難移。我這師弟呀,謔浪笑敖的脾性又幾曾改過?念此也付諸一笑。
瘦和尚嘿嘿賠笑,道:“師兄平日不是舌粲蓮花麽?怎麽現下僅可勉為一笑,莫不是被我道破禪機,無言以辯了?”便即刻意向他頷首施禮道:“阿彌陀佛!往日住持命我二人到伽藍殿說禪辯法,我與師兄爭論佛道還是從未有贏,眼下可算我聊勝一局?”
胖和尚且讓他得意一陣,繼而以言相激道:“師弟通諳佛法令人倍感欣忭。方才吟得那首小令倒也頗合禪意,你在唱詞中笑我與蘇東坡不解禪心,卻自恃無蓑笠障雨證得清淨,大有眾醉獨醒之意。隻是師弟又怎知自己所得即是清淨呢?”
瘦和尚正在得意之間,卻聽師兄話下並未誠服,切問道:“師兄此話何意?”
“阿彌陀佛!”胖和尚雙手合十道:“師弟,你衣是僧衣,三衣本是糞掃之衣;鞋是草履,蒲草乃是無情眾生;頭是光頭,剃度之身應無親情牽掛。這三樣東西本即絕情之物,縱使它們被雨淋濕,對你來講又算得什麽煩惱呢?故而師弟所謂‘雨中清淨’乃因六塵無擾而生,卻非源自真性清淨。”
瘦和尚聽後沉吟半晌,似有所悟又似不解。驀而他覷見師兄頭上箬笠雨水滲漏,水珠自額頭漣漣而下,瞿然問道:“師兄這頂箬笠是臨行前可淳禪師親贈。眾師弟俱言這是他老人家以之為信證傳於師兄,其中深意便是寄望師兄將來繼席自己衣缽。禪師慈恩盡都托意此物,師兄卻舍得拿它來障雨,可算是真性清淨麽?”
胖和尚先是笑而不答,須臾卻反問道:“師弟以為這箬笠是何物?”
瘦和尚微微一怔,隨後破顏答道:“這箬笠雖為禪師長攜之物,但一來非我佛門正授法器,二來用料做工又無甚稀奇。師弟們以此視作什麽信證,確是高估過甚了。說句欠恭敬之言,這頂箬笠經禪師寒來暑往穿戴數載,業已敝陋不堪,為今不過是一副破竹爛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