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章 怪東西
洪衍武和水清正外頭指指點點看著樂呢。
沒想到這時門一開,一個穿著白褂子黑褲子,留著寸頭的小夥子出來了。
這小夥子可沒想到外面有人,先怯生生地看他們一眼。
這才悶頭把右手裡的凳子擺在了房檐下面。
跟著一蹬高兒,踩著凳子把左手的東西又給掛在左邊房檐下頭了。
別說,這剛掛上來的東西更怪。
敢情上面是一個羅圈兒,圈上是金紙糊的圓桶形,下垂紅棉紙條,約六七分寬。
這下可好,這玩意真的和右邊的酒葫蘆配成對兒了。
風一吹,是一個晃晃悠悠直打轉兒,一個洋洋洒洒的飄來盪去。
嘿,瞅著真是夠逗的。
可酒葫蘆倒還好說,這跟墩布條子,或者說是大號的流蘇一樣的東西,到底什麼意思呢?
洪衍武和水清算是徹底看不懂了。
好在小夥子不還在這兒嘛,水清就開口問他。
「哎,你好,我請問一句,你剛才掛的這是什麼東西?幹什麼用的呀?」
可沒想到這小夥子臉皮太薄了。
從凳子上下來,沒說話,先臉紅。
他張了張嘴,竟然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一個勁撥浪腦袋。
水清看他這份杵窩子的樣子覺得挺好笑,便樂著又問他。
「哎,你也不知道啊?那是誰讓你掛的呀?」
果然,追問下小夥子臉更窘了,就跟塊兒紅布似的。
支吾了半天,才蹦出仨字,「掌柜的」,就沒下文了。
而這時候,就聽得屋裡傳來一聲教訓。
「嘿,你怎麼跟塊木頭似的,多說幾句就不會嘛。還有,我怎麼教你的?見人先打招呼,要笑,要殷勤,你怎麼全忘了?」
跟著門一開,李福出來了。
洪衍武和水清都趕緊叫「李大叔」。
這時再一介紹,他們倆才知道這小夥子名叫方丙生,是李福的外孫子。
不過,認識是認識了,可小夥子也更囧了。
怎麼呢?因為輩兒低啊,論輩分他得洪衍武和水清叫叔,叫嬸兒。
可他也是十八歲大小夥子了,見洪衍武和水清都年輕得很,看著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怎麼也叫不出來。
結果臉臊得跟紫茄子似的,硬憋出一頭汗。
還是金魚一樣,光張嘴冒泡,沒蹦出一個字兒來。
這就更把李福氣著了,直罵他沒規矩,數落他不懂事。
倒是水清和洪衍武挺理解,分頭勸著李福別計較。
一個說,「孩子是實誠人,抹不開面子正常,別難為他了。再說,您也得替孩子想想。店裡還有別人,要是就他輩兒低,也怪不好意思的。」
另一個也說,「李大叔,您就別這麼古板了。要非讓這麼一大小夥子叫我叔,我心裡也彆扭。乾脆,丙生,咱們還是平輩兒論,要不就彼此叫名字吧。」
這麼說著,尷尬才消減多了。
不過對方丙生而言,這時候仍舊有點兩難。
因為儘管他心裡對洪衍武和水清感激,卻不敢真順著這麼叫,怕他姥爺打他啊。
可要是不叫人呢,光跟老實頭一樣傻戳著,還得招他姥爺來氣。
於是這時候,他表現出了機靈的一面,竟然懂得趨利避害,悄么聲拿起凳子進屋——蔫溜了。
現場呢,也就洪衍武注意到了這點。
他在暗笑的同時,也不禁替李福高興。
因為他完全能看出,這孩子厚道而已,但卻不笨。
好好培養一下,是個好苗子。
真要是能歷練出來,李福也就後繼有人,老有所依了。
所以他不但沒揭破,還主動幫著轉移李福注意力。
這樣也就問起他和水清剛才琢磨了半天的問題來了。
「李大叔,這屋檐底下什麼意思啊?這都掛的什麼玩意?」
果不其然,李福是不會讓他們失望的,開口就給了他們真正的答案。
「嗨,小武,你這麼聰明的人,居然看不出來?這是咱們買賣的幌子啊。一個管喝,一個管吃。」
「這個酒葫蘆能瞅明白吧?表示咱們這兒賣酒。旁邊這個呢,上面的圓桶子代表著面鍋,下面細紙條代表是麵條。」
「這就是告訴人家,咱們這兒也賣煮麵條兒啊。看見是紅的沒有,這就說是漢民的。因為要是清真的買賣,掛的條子就是藍色的了。」
這麼一聽,還沒等洪衍武說話,水清先驚訝上了。
「哎喲,您的意思是……這都是老年間的講究?只要咱們掛上這兩樣,別人一眼就能知道這是酒館?是飯鋪?要這麼說,還真不用掛招牌門匾啦?」
李福笑著點頭。
「是這意思。按規矩就是這樣。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可上歲數的一看就懂。」
水清不禁讚嘆不已。
可洪衍武遇事愛琢磨,一轉眼珠,他卻表示了自己的質疑。
「大叔,這不對吧?要按您這說法,那『衍美樓』還要什麼字型大小啊,都掛酒葫蘆得了。再說了,咱開買賣,也不能光指著上歲數的人光臨啊。」
「我覺得,年輕人也愛喝酒,花錢還痛快。現在誰還認識這個啊?所以咱還是得來塊兒匾才行啊。」
「對了,水清有個主意不錯,覺著咱買賣要叫『紅葫蘆』挺好,和我們洪家的洪也諧音。您覺著怎麼樣?」
哪知道,他這些話一下就讓李福給撅了,全盤否定。
「怎麼樣?不怎麼樣!這『紅葫蘆』真要能讓人當成別號,口口相傳的叫開,那當然不錯,可你要非把這仨字擺在明面當字型大小就落了下乘了。大外行一個。」
洪衍武肯定不甘心啊。「李大叔,瞧您說的,有字型大小還不如沒字型大小,我不信……」
「我跟你說啊,做買賣得有規矩,你不能亂規矩。這招牌和幌子幹嘛用的?誰都知道是招攬主顧的。可他們有什麼區別,怎麼個用法,都有講究、用現在的話說是具有科學性,你要亂來可不行。」
這下算是扯開了話匣子,李福索性就在外邊對著倆幌子,給洪衍武和水清好好上了一課。
「說是一句招牌幌子,其實細數起來種類可就多了。字型大小、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聯,全在其列。而且各行各業,各有不同,樣式也是千奇百怪,什麼新鮮的玩意都有。像藥鋪的愛用膏藥樣式的,理髮的愛用轉幌,旅館在外頭必得按玻璃電氣燈,這就叫行業屬性。」
「為什麼會這樣呢?說白了,純粹是它的用處決定的,它相當於現在的戶外廣告啊,所以還有個統稱叫『市招』。」
「你們想啊,真正繁華的街市,那都鱗次櫛比地矗立著大小不一、各色各樣的商店。為了招攬生意,讓人記住自己,下回再來。那招牌幌子當然就得明顯啊。所以過去的各行各業店家們無不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招牌、幌子上下功夫。有的粉壁書寫,有的木刻,有的銅鑄,或懸木罌,或懸錫盞,綴以流蘇。是一個比一個鮮艷,一個比一個『有料』。」
「可話說回來,即使花樣再多,但因為約定俗成的規律自有其合理性,顧客不會認錯。各個買賣行里的商家,更是絕對錯不了也亂不了。不管願意不願意,誰都必須遵照著行業特性和買賣的規模來安排招牌和幌子。」
「我乾脆以咱們庄館行當來舉例吧。要說規模上從大到小排,是堂、樓、居。一般來講,這些能有正經熱炒的地方,幌子形式是比較統一的。」
「幾乎所有的堂、樓、居,門前上方全都固定扁鐵伸出房檐,前端向上捲成數朵花形,其向下彎二尺處掛上兩塊或四塊木牌。漢民的是漆黑或紅色地,浮雕立體金漆字,牌下墜紅布條。清真的漆黑地金字,下系藍布條。這就是庄館行的幌子,絕不會走樣。」
「而最大的區別其實是在招牌的規模和字樣上。如堂字型大小飯莊,招牌最多,材質最好,下墜流蘇,上刻『喜慶宴會』『專應外會』『川魯大菜』或『南北全席』等字樣。要是酒樓招牌就要少一些,字樣也變成了『喜慶宴會』『應時小賣』『隨意便酌』、『四時佳肴』等。要是到了『居』,那就多半成了以招牌菜為主的字樣了,招牌下頭也換了紅色幌綢。」
「再往下一等呢,就是『二葷鋪』了。這些小店門匾上也有名兒,可連『居』都稱不上,也就叫個什麼『河柳深處』、『千里香』、『海天春』之類的。不過相應的,門首懸挂的幌子就開始變得有意思了。通常都用布的,其形如幡,中間一條寬約八寸,白心藍邊,兩旁各有一寬約三寸的窄條,均長約二尺余,白心中書詩四句,『太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每掛一句,一共四掛,越能吹越好。」
「那再往下就是沒名兒沒字型大小酒館飯鋪了。可幌子也就更絕了。就像這酒葫蘆,就像這羅圈面鍋,都是過去的通例。甚至你還可以滿可以發揮想象力,弄出些別出心裁的來。像賣烤肉的吊個羊腿,賣包子掛個蒸籠,甚至善做魚菜的門口吊條銅魚的。只要和買賣內容相關,能夠吸引人目光就夠了。有字兒沒字兒根本無所謂。」
「為什麼呢?其實從上到下這麼一排列,道理已經很明白了。首先大店鋪的門面夠大啊,能通過字型大小、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聯,綜合性全方位的宣傳介紹自己。小鋪子經營種類少,要不了那麼多招牌和幌子。門面也小,想擺也擺不開。」
「而且大商號注重的排場和莊重感,越守規矩,越懂規矩,客人越信任。小鋪子卻恰恰相反,由於門面狹小,很容易被人忽略,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就必得下另類心思,弄得惹人矚目。你們看花市的『大煙袋鍋子』(天合成煙袋鋪),和鮮魚口的『黑猴兒』氈帽店(楊小泉氈帽),全京城的人幾乎都知道,可就是沒幾個人能說出店鋪本名來的。這就是典型的例子,靠幌子揚名的小鋪子。」
「最後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那就是主顧也分層次高低。過去,不是人人都認字兒的。大商家主要做闊主兒買賣,客人有文化的多。而小鋪子是給窮老百姓開的,客人層次低,好多人都是睜眼瞎。所以小鋪子弄招牌給誰看啊?沒必要。」
話到這裡洪衍武和水清幾乎全都聽明白了。
他們實在不能不在心中默嘆一聲,這過去的買賣可真是講究啊。
不但合理,還有意思,充分體現出了民間智慧,乃至藝術性。
真比如今門口隨便掛幾個字兒強多了。
可即使如此,也似乎仍有瑕疵可尋,像水清出於政治覺悟和階級感情就表示了異議。
「李大叔,您說的對,可也不絕對。畢竟那是過去了,掃盲都多少年了。白字,別字的現象有,可徹底不認字兒的人可不多了。那幹嘛不再弄個招牌呢?要是能讓年輕人也來不挺好嘛。」
沒想到李福的道理依然充足。
「嗨,我當初也跟你想的差不離兒。可後來就被老掌柜給說服了。他說干買賣,先得有自知之明,認清楚了自己的位置才行。要想不賠錢,就得先想清楚賺的什麼錢。想明白做什麼人的買賣。」
「老掌柜的意思,咱們賺錢就得靠精打細算,從貨真價實上來。不浪費一分錢,還要薄利多銷。而主要的顧客毫無疑問還是老年人,年輕人可沒有大中午來喝酒的,真要喝也得是晚上下班,去有炒菜的地方。所以呢,過分裝飾店面,或是掛招牌,純屬是浪費。而且也顯得不懂行,倒讓酒館的真正主顧犯疑,彆扭。」
「老掌柜還說了,現在所有的店家都要講究裝修,講究名字,反倒淪為了平常。這是背著嗩吶上飛機,非往天上吹。回頭弄個名不符實,倒成了笑話。反過來,咱們按規矩老老實實來,卻成了以奇取勝。」
「你們想啊,買賣沒名字,你們都覺著新鮮吧?那別人也一樣。要的就是這個,估計用不了多久,通過口口相傳,附近的人就都全知道咱們這個小店了。這不,沒名字也就成了最大的優勢,反倒會把沒見識過的年輕人引來。咱們做買賣實在,不怕留不住人,新客往後也就成了老客……」
嘿,還用說什麼啊?
水清聽完沒話了。
倒是挺不好意思地回身看了洪衍武一眼。
她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