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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7章 透底兒

  編織謊言是可恥的,連謊言都編不好是可笑的。


  說瞎話是討厭的,連瞎話都說不順溜是幼稚的。


  成功的謊言可以把假象變成事實,不成功的謊言有時候甚至能把本來有理的事兒變成沒理的。


  這不,「張大勺」這次就等於「玩現」了,結果就落人口實,弄了自己老臉一紅。


  但這還不算,再加上洪衍武和陳力泉明明是好意,專程來送好東西。


  可他倒好,不承情不說,剛才反而故意拿人家撒了通火兒。


  於是這會兒,面對洪衍武笑眯眯的神色,和陳力泉好奇的表情,他就更難以自處了。


  得,轉念一想,覺著反正也答應教這倆小子廚藝,自己的過去也就沒刻意隱瞞的必要了,那透點兒底子也就透點吧。


  這麼著,他也就難得開了口,訴說起當年的往事來。


  只是或許是憋得太久了,加上人老嘴碎,居然這一說啊,還就沒摟住。


  不似對人訴說,好像倒是說給自己聽的,竟生生的把自己的半生給捋了一遍。


  而他的經歷聽在洪衍武和陳力泉的耳朵里,在滿足好奇心的同時,也是感慨良多。


  因為他們儘管料定了「張大勺」的背景不凡,卻是沒想到,這位張師傅的際遇竟然和他們的磕頭師傅玉爺非常相似。


  同樣也是因藝而成,因藝而傷。


  甚至顛沛流離,孤獨終老。


  他們又怎能不觸景傷情,不報以深深的同情呢?

  說起來「張大勺」和玉爺相似的地方,大概是從落生就有了。


  老爺子大號張慶祥,是1918年生人,雖然比玉爺生的晚了一輩兒人,但相同的是,他的家族也是祖祖輩輩為清皇室扛長活的。


  因為從乾隆三十年起,他的祖宗就因廚藝精湛,從南方老家被帶進了京城,當起了御前「他坦」。


  而此後張家人就一直端著這個皇帝賞賜的金飯碗,再沒有回過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只是有一樣,同業相輕,而且哪兒還都有小集團,這金飯碗並不好端。


  宮廷廚師以山東人為主,張家的祖宗卻是地道的南方人,擅長南方風味兒菜。


  雖然從民間被宣調進了清宮御膳房是一步登天,可也是單打獨鬥。


  既沒有上峰照應,也沒有同鄉扶持,深受同僚所忌,那還不生是非矛盾嗎?

  偏偏張家祖傳的脾性,還和玉爺相似。


  屬於杜月笙所說的二等人,有本事脾氣也臭,只會直中取,不懂曲中求。


  所以別看張家祖宗有乾隆的欣賞,卻幾乎把同僚都給得罪光了。


  也僅僅是風光了一代,自乾隆這位「伯樂」一死,換了崇尚節儉的嘉慶當主子爺,張家的境遇就更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從此,變著法兒的排擠接踵而來啊。


  你手藝再好,架不住人家合起伙兒來給你使壞,四處轉著圈兒的調用你,一點而不給你露臉的機會啊。


  想走?想走也不行。你想帶著賞銀回老家過好日子去啊?哪兒能讓你如意!


  不把你折騰一個四爪朝天,不把你給折騰窮了,你就不知道宮裡的厲害。


  結果嘉慶、道光、咸豐,這三朝下來,張家幾代人幾乎把御膳房四十八處都干遍了。


  哪兒忙和去哪兒,哪兒苦去哪兒,卻屁都沒撈著。


  別說陞官、分潤賞銀、把宮裡食材外賣這些美事兒了,為了應付上峰挑錯處,家業都快散光了。


  那委屈實在受大了。


  不過話也得兩說著,福之禍所伏禍之福所依。


  就因為張家幾代人跟驢似的轉著圈兒的變相服苦役,無論外膳房還是內膳房都干過。


  什麼葷局、素局、飯局、掛爐局、點心局、野意局、膳房庫都司過差。


  什麼阿哥、后妃、侍衛、宮女、太監的飯食都操持過。


  所以張家人幾乎把宮裡上上下下的飲食都琢磨透了,也琢磨遍了。


  上至八珍席,下至蘇拉醬,什麼南菜、北菜、滿席、漢席、滿蒙燒烤,那是無不精通啊。


  幾代人光記錄下的內膳房、外膳房的菜單就夠三大本兒的。


  說白了,要以了解宮裡飲食狀況而論,張家人才夠格當光祿寺的署正,御膳房膳正。


  御廚們更別說了,要比做菜,那都該回家抱孩子去。


  所以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這不,一次天賜良機,就因為西太后飲食不調,遷怒下人。


  膳正實在被逼得沒轍了,恨不得上吊,也就想起「張大勺」的祖父來了。


  結果一試之下投了緣分,「張大勺」的祖父靠著一品家傳「櫻桃肉」,一品「小炒榆蘑」,一盤「黃麵餃子」和一碗「巧春羹」,當場讓西太后胃口大開,調撥進了壽膳房。


  而一成了西太后的紅人兒,那是恩賞不斷啊。


  之後就又輪到張家的手藝冒頭兒、拔尖兒了。


  只可惜,張家的運道還是有點不足。


  雖然得遇「明主」,終於遇見了慈禧這個比乾隆還好吃、還奢侈的老太太。


  可這事兒來的真是有點晚。


  因為這時候西太后不但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而且相當管不住自己嘴。


  她太貪吃,太沒有節制了。


  只要肚子稍稍感覺到空,只要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了,那就得吃東西。


  比方說,有一次,「老佛爺」在頤和園「景福閣」剛吃完小吃,腿兒著正往「諧趣園」消食呢。


  沒想到走著走著突然就停下來了,也不知為著什麼,馬上就要吃魚羹。


  得,「張大勺」的祖父就得趕緊拿出帶著的小灶,當場製作,當場進奉。


  這還不算,有時候半夜醒了還要吃「燒豬肉皮」,最喜歡的「清燉鴨子」頓頓都要上。


  夾肉末的馬蹄燒餅和炸三角,那還非得吃剛出鍋一咬就流油的。


  想想吧,一個這把子年紀的老太太怎禁得住這些油膩!


  得,1908年的深秋時節,秋燥,調理不當,拉肚子了。最後轉成了痢疾。


  說白了吧,這位老太后沒死在政敵手裡,沒死在太平天國手裡,卻死在了自己的嘴上。


  結果樹倒猢猻散,原本的美差竟成了殘席。


  壽膳房一解散,誰也沒躲過去,張家的祖父和民間招攬的高手就一起出了宮,散去各自謀生。


  不過雖然丟了飯碗,可好就好在這時候張家祖父已經靠著西太後有了底子,又有了名氣,有不少王公貴族慕名招攬,要他進府做廚師。


  而張家祖父也很精明,他不肯一棵樹吊死,宣稱只做千元以上一席的「外燴」,只接受臨時聘請。


  這樣反倒更受人追捧,那是日進斗金啊。


  最後張老爺子又把兒子張治給教會了,自己也就住著大宅子,舒舒服服當上老太爺了。


  而當時的金魚衚衕的那桐和秦老衚衕的增崇,這兩位內務府的大財主就是張家最主要的主顧。


  《那桐日記》里就有這麼一句話,「今天晚上吃張治」。


  這一般人絕弄不明白,其實那意思就是請「張大勺」的父親進府做「外燴」包席。


  如果看看前門每天賣一百個白水羊頭的「羊頭馬」,只靠小吃的手藝就能住大宅子,養活仨媳婦,一大家子人。


  也就可想而知,張家的日子過得有多麼滋潤了。


  所以實際上,不誇張的說,「張大勺」一落生,也是在一座三進帶跨院的大宅子中。


  作為張家唯一的獨子,在幼年時期,他的玩具中,不乏小金錠和翡翠琢成的小壺。


  而且別看他過得一點不比世家少爺差,但卻沒有世家少爺身上的臭毛病。


  因為張家是手藝人,「張大勺」的父親打小就讓他跟著自己學廚,絕不養少爺胚子。


  偏偏「張大勺」還有這方面天賦,一看就通,愛吃愛做,滿京城的找好吃的好喝的。


  小小年紀就懂得把番菜的方法與之結合,創造出「麵包雞」、「法令大蝦」這樣的時髦新菜。


  這既讓張治自豪,也讓張家的「外燴」包席更出名了。


  哪當老子的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他琢磨著自己兒子,大約是一輩子都不會受窮的

  只可惜啊,不讀書的手藝人見識終歸有限。


  他們認識不到比家更大的還有國,每個人總要受到時局的影響。


  僅靠手藝立世,是創造不出一個安樂窩來的。


  而關鍵時候,走運和背運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就因為不明理,興許犯一個糊塗,就會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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