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口福
其實京城的夏,固然有著令人躁動不安的一面,卻也有令人舒爽的一面。
這是因為京城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人們講究時令。一年四季該吃什麼,穿什麼,自有一套應時應節的「譜兒」,絕不能亂了次第方寸。
老京城有個詞兒叫做「消夏」,那真要細說起來,內容可是太豐富了。
當然,有的人也會覺得太瑣碎了些,認為這些東西都沒有意義。講究這些,操持這些,遠沒有工作、學習、家務來得重要。如果把時間跟精力都耗費在這上面了,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可實際上這種道理卻是有失偏頗的。因為什麼東西都是多方面的,都不是絕對的。這一切還得由每個人的自身條件和心態所決定。
對一個煩惱不斷,事業不順,家事不寧的人來說,這些東西也許是多餘的,甚至是惹人厭煩討厭的。
可相反,對一個吃喝不愁,工作順當,家事和諧的人而言,反過來就是一種生活趣味了。
就比如說,同樣都是在四脖子流汗的夏天,同樣每天擁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但大街上那些兜里的錢不夠買瓶汽水,未來還不知在哪裡的返城知青們。和已經要房有房,要錢有錢,要媳婦有媳婦,要朋友有朋友的洪衍武比起來,他們所感受到的滋味絕對是不一樣的。
正所謂心靜自然涼嘛。
如果單純是以洪衍武的個人體驗而言,那京城的夏季還真是夠可愛的。
首先來說,京郊地區有水有山,有海子有丘陵,地形複雜多樣。各類鮮貨資源豐富,品種較多。
只是可惜,產量卻一直有限。而且在「運動」的十年裡,這些東西基本是與市場隔絕的。
可現在好了,如今有了農貿市場,所有的京郊鮮貨就像有了一塊公用的大舞台。
無論是瓜果李桃,還是菱角鮮藕就都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雖然東西還照樣是少,可高昂的價格卻限定了一定的門檻,也盡可讓洪衍武這樣捨得票子又識得貨色的主兒大享口福了。
看吧,白杏、扁桃、蜜桃、紅李、玉李、花紅、香果、「香檳子」、「虎拉車」,不間斷地而來。
這些都是真正的「自家園」的貨色或是「山貨」。每一種果子都由山腳下的鄉民,背著長筐送到農貿市場來。
儘管花里胡哨,品種繁雜,可上歲數的老京城人只要一眼看過,就能知道到底是產自西邊還是北邊的青山。
(註:香果:因香味清遠,又名香楂,香果,木梨。學名叫榲桲。可這個東西與京城所說能做蜜餞的『榲桲』不是一回事。因為老京城人所說的榲桲,其實是阿爾泰山楂,又叫黃果山楂。這個發音來自於是滿語「酸酸甜甜」的音譯,最早稱「溫普」或「溫朴」,后訛成榲桲。當今許多人不知,網路文章幾乎全是謬誤。更有甚者還有把榲桲與虎拉車、香檳子混淆的。)
(注香檳子:也叫酸檳子,聞香果。比蘋果小,熟的時候紫紅色,味酸甜。是蘋果與沙果的雜交種,略有點澀。香味濃郁。)
(註:虎拉車:甜檳子俗稱。又稱虎拉檳、虎喇檳。果型略大於酸檳子,呈圓柱形,味甜,近似於彩蘋果的味道,向陽面有紅暈。同樣香氣濃郁。)
梨、棗、葡萄都下來的較晚,可是京城人是很以他們的大白棗、葫蘆棗、京白梨與牛乳葡萄為傲的。這些本地品種具有獨特之美,即使姍姍來遲也不會遭受冷遇。
甚至每年觀音東院的幾家鄰居,在看到洪家門前的「纓絡棗」熟了,還會生出「一葉知秋」之感。人們在分享甜脆的同時,也要準備曬一曬被褥或拆洗棉衣、棉褲了。
說到口福最深的時節,還恰恰就是最熱的時候。因為果子以外還有果藕、菱角、雞頭米、蓮蓬子這些河鮮和各種各樣的瓜呀!
京城歷來出產好瓜。南邊永定門大紅門一帶、沙果門外,北面的順義、沙河都有不少好瓜地。並不像現在,只大興的「京欣」、「航興」西瓜有名。
此時的京郊西瓜就有許多種類。
「畫眉子」、「黑鬼子」、「大三白」、「綠三白」、「花皮瓜」、「錦皮瓜」、「枕頭瓜」、「黑蹦筋兒」、「六道筋兒」等等。
有的白,有的綠,有的黑,有的黃,白瓤白子,黃瓤黑子,紅瓤黑子,金黃紅子,或是渾然一體,或是皮道分明。
同樣的,香瓜的種類也不亞於西瓜,而且名字更形象更有趣。
因形狀而得名的「白羊犄角蜜」,「青犄角」,因顏色而得名的「旱三白」,「大水白」,「白葫蘆酥」、「燈籠紅」、「旱金墜」,還有因嘴勁兒大難為了年長者,而贏得「老頭兒樂」別稱的「哈蟆酥」,和因口感發麵,往往被人從相反處理解,誤以為是「老頭兒樂」的「面猴兒」。
說真的,在洪衍武的感受里,京城的暑熱至少被這些鮮貨降溫了三分之一。
弄一大碗冰,上面覆著張嫩荷葉,葉上托著各類河鮮,配著香瓜、鮮核桃仁、鮮杏仁,那是最好的下酒菜兒。
至於西瓜水頭最大,又能利水祛署,用涼水湃了,在夏季食來,最能令胸襟一爽,
但西瓜雖美,論起香味來便又不能不輸給香瓜一籌了。況且香瓜既能切開端上桌面,也能持手大嚼,遠比吃西瓜要方便的多。
只是香瓜也有一點不好,它能傷胃泄肚,所以脾胃不好的人享用不了。
當然,最有意思的,還是那些帶著濃郁香味的果子。
香果,香檳子,虎拉車,放幾個於室內,滿屋生香,而且因為氣味持久。甚至還能放在衣櫃充作香氛。
只要一夜,拿出來的衣服都是香噴噴的,足以遮掩白日的汗味。
真是不得不說,如果不考慮產量的問題,和今日之比起來。這個年頭的夏季時令瓜果更加有意思,更加有樂趣,也更能展現出夏季的魅力來。
是的,這個時節,飯食總會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這些鮮貨足以彌補了在肉食上的損失。
「糖心兒」就跟洪衍武聲明過不止一次,「天兒熱得我什麼也不想吃,我就想吃個冰碗兒和綠豆粥……」
洪鈞在家也發過類似於孫大聖的豪言壯語。「要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干!」
這並不讓人覺得怎麼委屈。別看顯得有些口舌清淡,可不是還有「鹽水豌豆」和「煮花生」、「煮毛豆」來調劑味覺嘛。
有條件的再去副食店裡切點蒜腸、粉腸,弄點拆骨肉來,或者吃碗芝麻醬麵或炸醬麵,也就把舌頭徹底安撫住了,再無遺憾。
什麼什麼?有人說這必須得有錢!
那倒也未必見得。因為就是家貧的人們,也還有便宜且量大的瓜果能嘗一嘗鮮呢。在某種程度上,比今日的選擇更多。
買不起西瓜和香瓜?沒關係,還有酥瓜和老洋瓜呢。這兩種瓜雖然皆無甜味,只能取其解渴。但如鎮涼食之,也另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滋味,讓人不虛瓜季。
吃不起冰碗兒?那也沒關係,高粱河,什剎海,筒子河裡,野生的菱角、蓮藕與雞頭米有的是啊,只要會水的,無論大人孩子盡可下水自取。
退一萬步講,還有副食店托底呢。
正因為集中上市,「中伏」之後,副食店裡的黃瓜和西紅柿可是越來越賤,往往幾分錢就能買一堆。到最後拉秧的時候,都可以論筐買了。這足以滿足兒童和勞動階級的需求了。
總之,洪衍武最大的感觸就是,夏季的京城居然就已經比得上花果山了。真要靠這一方水土來養活只吃鮮果而不碰火食的神仙,想來也並非難事。
可說到這兒,有個關鍵點問題他就想不明白了。這麼多琳琅滿目,口味獨特的各色瓜果,到日後怎麼就沒了呢?
不說別的,就是他們院兒里那棵「纓絡棗」吧。那棗兒又稱「鷹不落」,意思是產量多,鷹都難以找到下腳的地方。而且那棗又脆又甜,水頭大,掉地上准摔爛,口感極好。
可他忘了是拆遷后是哪一年了,報紙上居然登出新聞,說有植物學家在花二十萬元尋訪這種棗樹。但後來始終也沒人得到這筆獎金,應該是徹底絕種了。
這讓京城人喪失了多麼大的口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