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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鄉間喜事

  九月初秋,可真是一個絕好時節。


  論天氣,這本就是京城最舒服的時候。風和煦,灰土少,且暖中透涼,使人覺得爽利。


  許多果子也開始成熟了,樹上,街上都出現了各色果實,用漂亮誘人的紅色、黃色、綠色,為城市平添了幾許新鮮的艷麗。


  何況在這種心曠神怡的味道里,似乎社會上的消息也故意與之配合似的,變得有趣,且令人欣喜。


  如果拋開京城動物園的大熊貓「娟娟」一胎產下兩仔,西單百貨商場要施工興建一幢4層高32000平米的商場大樓,這兩條為百姓熱議的花邊兒新聞不論。


  在政治方面傳遞出的信息,則更讓人壓力為之一輕。


  首先是京城公安局為遭受迫害的一批老幹部的子女徹底平反。


  然後就是京城市副市長、全國工商聯副主任、市工商聯主任,齊仁堂藥鋪的傳人,岳松生骨灰安放儀式在京城舉行。


  隨後,京城市委還發出《關於迅速清退機關、企事業單位佔用私人房屋問題的通知》。


  這一切的一切,都隱隱預示著洪衍武的預言正在漸漸成真。


  至少,像洪家、壽家、完顏家,這樣人家的政治待遇無疑又榮升了一格,他們腦袋上戴著的「黑帽子」已經開始鬆動了。


  於是就在一種使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的愉悅氣氛里,兆慶和安小芹的婚禮如期而至了。


  9月9日傍晚,洪家人和壽家父子還是坐著洪衍武和陳力泉蹬著的三輪車,到達的龍口村。


  他們還沒進村,允泰家那條大黃狗就從旁邊的莊稼里鑽了出來,照直撲向坐著洪鈞的三輪車,一個蹦高兒立起身子,把前腿搭在洪鈞的腿上。


  洪鈞喜不自勝。當場卻也把王蘊琳嚇了一跳,趕緊護著孫子驅趕,「去!」


  可黃狗搖著尾巴不去,照樣屁顛兒屁顛兒追在三輪後頭。


  連躥帶跳,歡呼雀躍,一直跟到家門口。等洪鈞一下車,就繞著圈兒地跟他親熱。


  洪衍茹對此很驚訝。「這狗真通人性,可它怎知道咱們今天來了呢?」


  洪鈞一邊按著狗腦袋,一邊給它挑毛上沾的草籽。「它會聞味兒。」


  王蘊琳見此也很欣慰。「隔了半拉月,它還認識你呀?」


  洪鈞得意洋洋。「當然,奶奶,我跟它是哥兒倆,就跟我三叔和泉子叔似的。」


  洪衍武趕緊一聲呵斥。「呸!你們倆純屬酒肉交情!何況你還把自個兒降到了畜生檔次,也不嫌寒磣?我可給你小子提個醒,再這麼瞎比喻,留神自己屁股……」


  洪鈞吐吐舌頭,還兀自強辯。「5號院王老太太還管家裡的貓叫兒子呢,我這算什麼!」


  而就在大伙兒都笑聲里,允泰家裡聽見了院兒外的聲音,所有的人都一股腦地迎了出來。


  這次親人們相見的場面相當隆重。


  因為早知道他們晚上要來,不但允泰家裡已經備好了飯菜。安書記帶著親兄弟安廣智和倆侄子安太陽、安月亮也早早過來恭候了。


  不過這次這些京城的親戚還是讓他們大為意外,因為寒暄的同時,就見洪衍武從三輪上端下來一輛鳳凰男款二六錳鋼自行車,招呼兆慶推進屋去。那是壽敬方給兆慶準備的賀禮。


  而王蘊琳也順勢把一塊兒「TITONI梅花」瑞士小坤表拿出來,交給了安書記,說是她這個姑媽送給侄兒媳婦的。


  這兩樣東西的價值不用多說,帶來的效果肯定是轟動加震驚。


  打心裡講,允泰是非常不好意思讓壽敬方破費的,無論過去還是如今,他欠了這位「神醫」太多人情,內心著實難安。


  安書記則是為孩子姑媽的大方而驚訝。小芹畢竟只是侄兒媳婦,而且洪家自己的孩子還好幾個沒結婚呢,能做到這份兒上,那是真心疼侄子啊。


  於是倆人推了又推,最後不得不收下后,心裡既不好意思,又都充滿了由衷的感動。


  等到眾人再一起進了屋,京城的親戚們情緒也高漲了起來。


  因為允泰家裡布滿喜氣,已經徹底大變樣了。


  不用說,娶親可是頭等大事。特別是大隊書記嫁閨女,村裡人誰都願意幫忙。


  所以有了那些婆娘們幫著張羅,不但又加縫了兩床裡面三新的被褥,剪出來的喜鵲親嘴的窗花也貼滿了允泰家的窗戶。


  老爺們兒們則把屋裡牆壁刷得白嶄嶄的,頂棚也重新糊過了。特別是新房,玻璃擦得亮光光,彌散著一股滬海「綠寶」牌的香胰子味兒。


  當然,屋裡的整體擺設很具有時代特色。


  炕頭的窗台上立著一個圓鏡子,鏡子背後是工農兵無限喜悅的經典形象。女農民抱著一捆麥穗,男工人舉著鐵鎚,站得最高的革命軍人,背著一桿槍。


  鏡子旁邊還擱了一把很有小資情調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齒很寬很大。這在當時是標準的流行物件兒。


  牆邊的桌子上,則擺著一溜公社革委會送來的「紅寶書」,寶書上燙著金字,用紅布條扎著,很是醒目。旁邊就是洪衍武送的「海燕」半導體收音機。


  至於屋門上掛著綉著葵花向陽圖案的門帘子,那是小芹親手縫製的作品。


  此外門後頭臉盆架上還有大隊婦聯送的搪瓷臉盆,盆上燒著鮮紅的語錄字樣,「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要說實話,這個解釋並不算「假大空」,在農民們看來反倒很貼切。他們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完顏兆慶和安小芹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睡到一個炕上來了。


  總而言之,一切準備停當,就等新媳婦入住了。


  娶親那天早晨,龍口村所有人全沒吃早飯,主要是給肚子騰地方。


  因為從昨天起,大家就都聽見殺豬的動靜了,而且還是兩頭。


  那響動足可以把每個人的腸胃勾引得都很激動。在這個缺少油水的難度,那豬心豬肝豬腸子,那三指膘的大肥肉,有誰能不嚮往?


  於是,從大早上聽著大喇叭里傳來「熱騰騰的油糕哎嗨哎嗨吆,擺上桌哎嗨哎嗨吆,滾滾的米酒送給親人喝咿兒來巴咿呀吆……」的陝北民歌起,村裡人人高興得都像過年,每個人心裡就惦記著吃了。


  近中午時,新娘子搭著紅蓋頭穿著王府井買的新衣新鞋,終於坐著戴紅綢的騾子來了。雖然沒轎子,可按老規矩,她的兩個哥哥安太陽和安月亮照樣隨行左右。


  那吹吹打打的鼓樂聲,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震得沿途的鳥雀兒亂飛,老半天落不下來。


  至於牽著騾子來送親的娘家人,就是昨天見過的小芹叔叔安廣智。他在子嗣上很得意,除了太陽和月亮兩個小子以外,還有個叫安星辰的小兒子在縣城裡念初中。


  還別說,眼前就憑他穿著一身嶄新人民裝,戴著黃軍帽的肅穆樣子。也確實有點身為日月星辰的親爹,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意思。


  而看著眼前這副喜慶,看著兆慶喜滋滋從騾子上抱著手拿蘋果的小芹落地進屋,看著新娘子邁火盆,接布袋,跨過一個馬鞍……


  在一旁觀禮的洪祿承與王蘊琳都不由得相視一笑,且把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


  沒的說,眼前的這些情景,讓他們的不能不憶起當年,不能不想起他們年輕的時候。


  一瞬間,時光彷彿在這對相依相守四十年的老夫妻心裡,又迴轉了……


  婚宴沒有設在允泰家的院里,他好養花草,安大妮兒也種了些蔬菜。於是村裡的打穀場就被徵用了。


  到開席前的時候,那裡一片熱烈氣氛。不但村裡的男女老少,連知青們都來了。東南角搭起的大棚里,有專門的廚子在操持。大籠屜冒著白乎乎的熱氣,油鍋「滋啦滋啦」地冒響,解饞的氣氛十足。


  婚禮的宴席分主席和次席,這是文雅點兒的叫法,如果說白了就是快桌和慢桌。


  慢桌上是新人和有頭臉的人物,還有兩家的近親屬,吃得緩慢斯文。至於快桌,那就是搶了。


  席位的區別還體現在菜品內容上,從已經擺在桌面上的冷盤來看,快桌和慢桌雖然都是八個盤子一般大,紅紅綠綠的顏色也近似。


  但細瞅卻差別大了,慢桌上的肉食很是豐富,除了拌了蒜湯的豬頭肉、淋了醬油的肘花兒以外,還有難得一見的醬豬心。


  而快桌上除了拌蘿蔔絲,只有拌土豆絲、拌粉絲、拌海帶絲……惟一一道葷的是拌豬耳朵,而且也被切成細細的絲,那刀功在鄉間絕對算得上一流。


  由此可斷,真正上大菜的時候,區別自然就更大了。


  至於宴會正式開始之前的最後一個環節,無不例外是由大隊幹部來講話。


  本來這是安書記的活兒,可因為按老令兒新娘父母不出席婚禮現場,只能在家吃新郎家敬送的「離娘飯」。所以今天就成了大隊書記孟興無大段背誦毛主席著作,以顯示自己的專業水平的好機會。


  只是他的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實際意義,完全是白費口舌。


  因為坐在桌上,大家雖然耳朵是聽著「白求恩同志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可大多數人看著那些冷盤。心裡卻都在暗自算計哪個離自己最近,先挾哪個最划算。


  最終,在沉悶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之後,孟主任的聲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讓大家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也正是這一句,才讓全體村民立時爆發了的極大的熱情,頗有默契地行動起來。


  原來「排除萬難」就是「開吃」的信號,久經鍛煉的村民已經熟諳了什麼語言代表著什麼信息,連老人帶孩子,連男人帶女人,絕不會差錯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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