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購銷縮影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寫對子。二十五,凍豆腐。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這是一首老京城人耳熟能詳的過年民謠。但民謠里所描繪的為過年而忙碌的場景,現今卻不太能看的這麼齊全了。
因為如果詳細解讀一番,並不難發現,在民謠中所描繪的諸多關於過年的準備工作中,除了掃房子外,其餘的像凍豆腐,燉鍋肉,宰公雞,蒸饅頭,全都是為了過年準備食物的工作。
說白了,不同於今日物質極大豐富的年代。在過去,除了對一家人團聚的期盼,寄託了一種對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嚮往以外。能縱容一下食慾,讓家人放開食量飽餐幾天,才是國人過年的主要內容和真正樂趣。
是的,當年盼過年的確更側重於物質,但這也是人之常情。經過那個年代人決不會恥於承認這一點。
因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每天的飲食是幾乎不可改變的窩頭和老腌蘿蔔,偶有疙瘩湯,也是菜多面少。而且往往是生病才能吃到的。
要是能吃一回燉肉,能放開量吃一回餃子,對大多數人來說,一年中恐怕就只有過年這幾天了。於是過年能吃飽飯、吃好飯,便成為永遠的期盼。
說到這一點,洪衍武自己也是比較有體會的,曾經經歷過的許多次改革開放前的春節,讓他深深了解要過好一個年,有多麼的不容易。
那時,由於一切生活資料都由官方配給,每戶有一個京城二商局發的居民購貨證,俗稱「副食本」或「購貨本」,簡稱「本」,按年度下發。
老百姓所需求的全部副食品都須「寫本」,除了食用油髮油票,寫糧本,肉食發肉票,其他如粉絲、粉條、澱粉、麻醬、食鹼、白糖、雞蛋、豆腐等,乃至日用品如肥皂、衛生紙、火柴等,都要寫在副食本上。
既然是定量供應,那麼東西自然少的可憐。1978年的春節供應,除了甲級香煙由每戶兩盒增加到了三盒,一次買兩毛錢的豬肉不要肉票以外,和往年沒有大的不同。
無非是按照慣例,用春節特供票的方式,每人多給半斤油、半斤肉、一斤富強粉,一斤小站稻米。每戶再分兩瓶白酒,和五斤魚、兩斤綠豆,一斤黃豆。此外,每人名下還有半斤花生,半斤瓜子,二兩豆製品。
那麼對於像母親和嫂子,她們這些幾乎要做無米之炊的家庭主婦們,為難是必定的。她們必須舉全家之力,傾其所有,依靠長期積攢且苦費心思,才能在大年夜準備出一頓相對豐盛的晚餐。
所以儘管知道家裡已經把洪、陳兩家購物本上的東西都買過了。但待母親去上班之後,洪衍武和陳力泉仍然重新走上了街頭。
他們要來一次不遺餘力的再次採購,想買一些正常配給之外的「年貨」,好讓全家人都能過上一個「肥年」、「好年」。
要照常理而言,以洪衍武和陳力泉目前的經濟實力,似乎實現這個願望很簡單。
可實則不然,因為在當年,物價雖然低得令人瞠目結舌。可有一樣,當時既沒有自由買賣的市場,也沒有自由流通的商販。由於東西太少,想多佔你有錢買不著。這就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特色。
除此之外,當年的百姓家庭也沒有冰箱,各種保質期短的食品一旦購買太多,也很難儲存,放壞了同樣也是大問題。
所以在這件事上可就讓人有點難以下手了。買什麼,怎麼買都得費點心思。那真是個技術活兒。
一開始,洪衍武和陳力泉先去了最近的自新路副食店,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空子能鑽。沒想到那裡人頭鼎沸,都快下不去腳了。
而他們才站在角落裡觀察了一會。不但發現賣花生、瓜子的櫃檯突然掛出了「免戰牌」,讓排了老半天大隊的人民群眾怨聲載道。在賣雞蛋和醬醋的櫃檯上,還發生了兩起售貨員和顧客的鬥氣兒衝突。
有意思的是,這兩件事無論孰是孰非,不但都以售貨員一方大獲全勝而結束。而且極具年代特色,完全可以算作是當年物資短缺時代極具代表性的兩個縮影。
咱們先說有關雞蛋的事兒。
由於當年很少有鮮雞蛋出售,都是從遙遠的地方用集裝箱長途調配而來,擱在冷庫里存放了不知多少天,幾斤雞蛋里難免有個別「壞蛋」的現象。
而那時,雞蛋又是「貴重」食品,一個是一個,連春節都沒額外配給,居民全得靠平日每月一人一斤的定量。
所以往往副食店櫃檯上都有一個用三合板釘成的箱子,挖出雞蛋大小的槽,槽下墊一層玻璃,箱內安有燈泡,名曰「燈箱」。其目的是把稱好的雞蛋挨個放進槽內照照,看有無「壞蛋」。
但這個東西雖然實用,可具體的使用權可控制在售貨員的手裡。這些手掌「實權」的主兒,往往是對有關係的親朋好友會恪盡職守地「照應」著,但對大部分普通顧客可就沒這麼周全了。
因為一來是平添麻煩,二來副食店還得承擔這些壞蛋的損耗。誰願意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呀?
結果就因為這個情況,今兒就有個顧客不樂意了。敢情排他前面的就是個售貨員的熟人,買雞蛋時不但沒要本兒,還挨個照,挑出了五六個壞的,人家拿走的全是好的。可到了他這兒呢,售貨員立馬就沒了熱情勁兒,嫌麻煩就不給照了。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顧客的心裡就不平衡了。當時他就說我買的雞蛋也一個都不能壞。否則我就找你們領導,告你走後門。
可沒想到賣雞蛋的售貨員根本不怕這個,反倒擠兌他說,「後門就在那兒擱著,有本事你也走啊。你以為找我們領導就有用了?他昨天還埋怨我們挑出來的『壞蛋』太多呢。我還告訴你,人得知足。這都是各地支援首都的,有你雞蛋吃就不錯了,再挑肥揀瘦的,惹急了我就不賣你。」
這氣得顧客差點沒來個倒仰,可最後他也沒轍,只能幹咬牙地說「等以後東西多的賣不出去了,我看你們怎麼辦?」
說實話,現場除了能看到未來的洪衍武,這話恐怕連顧客自己都不信。所以那售貨員就笑了,非常得意地說,「回家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現在連醬油都脫銷,你說的景兒,反正我是看不著了……」
得,這就是最後一句話。那顧客也只能喪眉耷眼,帶著沒被照過的雞蛋負氣離去。
至於第二件事兒,那其實是一場有關「二八醬」的份量之爭。
要知道,在如今一體包裝的醬醋調料,想當年大多能買到散裝貨。
油盛在鐵桶里,醬油、醋、黃醬、果醬、麻醬、白酒等,盛在缸里。無論大人孩子,買上述東西,都稱為「打」。
「打醬油」、「打麻醬」,是常掛在嘴邊的話。路上碰到熟人,常以這種方式打招呼。如果有人問「嘛去啊?」往往對方就作答「打醬油去。」
打醬油、醋、酒,要拎個瓶子,售貨員用木製的定量「提子」從缸里舀出來,通過漏鬥倒進瓶子。「提子」一般分半斤和一斤兩種,採用這種原始的衡量方式,對於散裝液體商品的出售,確實很便捷。
打麻醬和黃醬,也都自帶容器,一般用吃飯的陶瓷碗,也不必論斤兩,顧客把碗往櫃檯上一擱,說一聲「打五分錢麻醬」即可。售貨員會先稱碗,再把秤砣置於刨除碗的分量后應該的位置。
由於麻醬是與雞蛋同樣緊缺的定量供應食品,每人一月也只有一兩。所以顧客在打麻醬時,往往眼睛緊盯著秤,生怕少了,錙銖必較。而取麻醬的方式又比較特殊,多了便縮不回去。售貨員有時就會故意多打出去一些,藉以減少糾紛。
可有的時候,好心也未必能換來好結果。因為再怎麼多打,架不住麻醬,尤其是甜口的「二八醬」對孩子們的誘惑。只要是孩子打麻醬,回去路上必然忍不住想嘗兩口,用食指貼碗邊蹭一圈,含進嘴裡。此動作名「手兒一下」。那麼必然,麻醬的分量也就不足了。
實話實說,京城人家其實都知道「採買」上的這一弊病。大人只要能騰出手來,絕不會讓孩子去打麻醬。可有的時候,也確實忙不過來。特別是過年,要買的東西多,到處採買都要排大隊,大人有工作還得照常上班。那麼無奈下,讓放寒假的孩子沾點便宜也就不可避免了。
當然,大人們對此肯定都有心裡準備,只要不太過分,預計在內的「虧空」也是可以容忍的。
只不過有時人算不如天算。孩子偶爾一衝動,往往就會極大程度地突破平日的底線,讓大人面臨一種匪夷所思又全然無法理解的結果。這時孩子再一說謊,大人再一著急,或許就會遷怒於副食店了。
洪衍武目睹的爭執就是因此而起。
有一個小夥子大概是孩子的叔叔,氣哼哼拿著碗找了回來,說副食店給打得麻醬不夠數。他們家買了六兩的「二八醬」,拿回去一稱,只有三兩。就是孩子偷吃,也沒這麼個吃法,他認為無疑是副食店給少了。
而當時櫃檯上賣醬醋的售貨員是個上年歲的大媽,卻堅持說自己干一輩子了,每次無論給誰打麻醬都是多給,少分量絕不可能。問題肯定不是在副食店,讓顧客自己回家找原因。
隨後她旁邊那個賣雞蛋的售貨員也插嘴幫腔。說「你們家孩子才吃三兩麻醬,一點不新鮮。昨天有家孩子把剛打的半斤麻醬都吃了,等人到了家都『滑腸』了,直接就讓他媽給洗褲子去了。沒辦法,孩子嘴饞么,很正常……」
顧客們一聽就都笑,但小夥子年輕氣盛,再加上臉嫩,這會就臉紅脖子粗了。他的理論依據是,過年買東西人多,售貨員基本已經顧不上用稱約了,他們家孩子就說了,打這碗麻醬根本沒上秤,很可能就是給少了。
由於是特殊時節,店裡忙得熱火朝天。那個買醬醋的大媽見他沒結沒完,很快就不耐煩了,也不讓賣雞蛋的幫忙說了。一生氣,當場就借另外一個也要買六兩麻醬的顧客來證實自己的清白。
她抄起人家空碗先上了稱,就對那小夥子說。「你看好了碗的分量,人家也要六兩。我待會兒打一下,肯定是六兩二錢五。有零有整,我要差一點,你缺的麻醬我給你補齊了,要不差分毫,你就麻利兒給我認錯走人。」
那較真的小夥子絕對是個青楞子,不知深淺,頗不服氣。
「嘿,你還叫上勁了。二錢五你都敢說出來。我還真不信了,咱就這麼辦。」
結果呢,小夥子是純屬自找倒霉,人家這麼大底氣不是白來的。打完麻醬連碗上秤再一約,連所有在場的顧客都驚了。
別說,刨去碗的分量,麻醬還真是六兩二錢五!這叫一手兒准啊!
等那小子再反應過來,那是太難堪了,臊得連腦袋都抬不起來了。當時就「大媽大媽」叫上了。緊跟著就說,「我給您作揖了,您是真人不露相,我服了。」
那售貨員是個老店員,氣量肯定比年輕人好得多。況且因為露了臉,氣兒也順了,就沒得理不饒人。
只不過旁邊賣雞蛋的那個脾氣沖啊,最後又甩出的一句「片湯話」可是把小夥子擠兌得不善,也把大家再次給逗樂了。
「小夥子,知道你們家過得精細。可你也得記住了。你們家光稱麻醬碗可沒用,以後得連孩子一塊稱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