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五十三節
易宏回到裡間凈手沃面。
肖劭朗也已起身,僅系一件單衣,快步走到易宏身側,取下雕欄上的絲帕,為她遞上。
易宏回身見他穿得單薄,憂其哮症再犯,不禁蹙眉道:「你不冷嗎?」
肖劭朗繞到易宏身後,雙臂合圍,緊擁住她的盈盈細腰,在其纖敏耳後輕啄一口。
見易宏瑟縮一下,肖劭朗笑意滿滿,方回道:「你的暖閣這樣溫和,我就算不穿也不冷。」
易宏翻了一記白眼,折起絲帕搭回銅盆邊。
「更何況,」肖劭朗下頜枕上易宏瘦肩,端視她細若凝脂的幼滑肌膚,湊近低聲耳語,「我見著你,就熱。心熱,身也就不冷了。」
聽者無動於衷地又翻了一個白眼,她早已習慣了這廝隨時隨地地開車。
易宏對肖劭朗的擁抱雖未推拒,卻口氣強硬地問了一句:「浩嵐被殺,你知道嗎?」
「他?」肖劭朗敏銳地察覺到易宏態度轉變,可手中卻未減半分力道,星眸依舊溫柔注視,玩笑道,「才死嗎?顏旭鵬之死,他是易宅於此案最大的關聯,也是最有可能反叛的把柄。要我說,他早就該死了!這樣才能不牽連到你。不只是他,還有青鸞、青鴻,所有出叛者,都該死!」
易宏面色逐漸凝重,失望地長嘆,轉身推開肖劭朗,冷眉橫挑,沉音質問道:「所以你就殺了他?還棄屍沈宅莊園?當初,衛司告訴我浩嵐被劫走的時候我就在想,當今世上,能用毒粉迷暈我的人,無非三者:我、凌霄,最後一個就是一直守在你身邊的重瞳。呵,肖劭朗,你哪次不是說尊重我的選擇,不干涉我的事情,但你哪次又真正做到了!殺我的人還說的這樣面不改色正氣凜然,有這種洗白推諉神功,你不做話本先生真是可惜了!」
「你怎麼這麼說?」肖劭朗被她突如其來的質疑擾得幾分惱,但他還是穩下心緒,平靜解釋,「我希望你斬草除根,是怕有人給你惹麻煩!而且,我說浩嵐該殺,並不代表我已經派人殺了他。若以我一貫的作風,你該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屍首!」
「就算此事不是你下令,也定是別人提議,你默許的!」易宏像是故意激怒他一般不屑輕笑,又道,「重瞳撫養你長大,與你情誼深厚,他又一向體貼你心意,你不想誰活著,他自然就會替你除掉。你把浩嵐劫走暗殺,再棄屍,不就是為了栽贓沈宅,暗示有司,是沈宅為了斬斷我易氏在應天的臂膀而殺了顏旭鵬嗎?」
「顏旭鵬本來就是沈浩然派人殺的!什麼叫我栽贓?」肖劭朗聽她彷彿在為旁人質辯,反口質疑道,「顏旭鵬為易宅忠心耿耿、兢兢業業,他是應天城內與各位達官貴人最為熟悉的埠,原就是你最可仰賴的左膀右臂。沈宅為了削弱易宅權勢,一直無所不用其極!旁的不言,你與寧兒周身傷病哪個與他沈宅無關?如今,你卻要為一個曾經傷害你的人質問自家夫君?」
「這就是你以對我好的名義,背著我,殺我手下的原因?」易宏點頭冷笑,撇眼踱步,憤憤道,「好個肖劭朗!多少次了!多少次你用這個理由干涉我的事,殺我要用的人?六年前你哭著喊著求我原諒,六年後你卻還是這樣!你根本就不會改,你永遠都學不會尊重我!」
「你以為我堂堂男兒,喜歡哭求自家夫人,拉下臉面極力挽留她在身邊嗎?」易宏非要點破他最後的顏面,肖劭朗當真怒了,看向她的雙眸滿是失望,「你說你最信任我,我信了。我說浩嵐之死與我無關,你卻始終不信。你幫害過你的人,你與利用你的人糾纏不休,我什麼時候用這些事計較過你?是不是在你眼中,唯有可用之人才值得你對他好,不辨是非黑白都向著他?而我,一個與你成婚六載的夫君,就可以隨意懷疑折辱!你真的像你曾經說的那樣愛我嗎?還是你當初說的『愛』,也只是為了博得我的信任,而……利用我?」
說道最後,肖劭朗的語調卻如他戰慄熾痛的心一樣,慢慢否定自己,質疑彼此過往,變得那樣的不自信,漸漸削弱殆盡……
這麼多年,易宏第一次發現,肖劭朗的雙眼慢慢失去光華,滿目失望。再聽他聲聲質問,直催得她心肝酸楚。但她下定決心,不能心軟!這段感情若如此拖賴下去,待某日分別時,豈非要他更加難過?
易宏裝作理所應當、滿不在乎的洒脫模樣,撩袍落座,微微仰頜道:「對,我就是這樣,一直這樣!你要知道,你七歲的時候,我都已活三十多載。騙騙區區一個孩童心,還不簡單?當初的你,還有幾分姿色,幾分價值,可是現在的你還有什麼用?除了拖累我,還能做什麼?」
聽她嫌惡口吻,肖劭朗一向火熱的心緒彷彿被冬日冷水一瞬澆滅,只覺鼻頭髮酸,雙眸瞬間泛紅,淚光閃閃。
他久久蹙眉凝視她傲慢冷漠的臉,哽咽著疼痛的喉頭,深吸一口氣,嘆惋自嘲道:「一直這樣?拖累?沒用……原來,我在你心中竟是這樣無足輕重的人……呵呵,這些年,你疏離,我騙自己,是你忙,勸自己看書充實;你花心,我再騙自己,是你與旁人在演戲,勸自己深愛珍惜;你利用,我還騙自己,是你離不開我,勸自己不信不聽。這些年,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在自我欺騙中度過的!你知道嗎!」
易宏拿起茶壺裝作漫不經心地倒茶,彷彿在聽陌生路人無關緊要地抱怨。
她目不斜視,淡然回道:「你現在不用了。」
「你說什麼?」肖劭朗怔大了眼睛。
「我早就說過,你我和離。」易宏徐徐飲茶,口氣輕佻,以肖劭朗之語攻肖劭朗之心,「是你不知廉恥,一直一直纏著我!我是愛過你的皮囊,可美人遲暮是遲早的事,你的皮囊又能留我注視多久呢?」
「皮囊?不、知、廉、恥?」肖劭朗心中僅存的僥倖也被易宏一瞬奪走,儘管他急促呼吸,強忍滿腔痛楚,眼淚卻還是倏地不期而至。
只是這次,更苦了些。
「好,好——好!」肖劭朗不住地點頭,像是不斷堅定心底的主意,輕笑他所珍視寶貝的情愛,在她口中不過皮肉利益,如風吹雲煙散。他轉身拿上搭在床頭的外袍,快速系扣,想在下一汪淚水溢落前快些離開。
「若再動青顏,」易宏撇眼冷冷警告,說話口氣像是對待敵人一般狠絕,「我對你不客氣!」
青顏?又是青顏!肖劭朗負氣一般拉緊腰帶,轉身徑直走向門口,剛打開里門,卻被易宏叫住。
「別再來煩我,」易宏看著他的背影起身道,「否則,我會屠盡鶴府眾衛,讓你無人可用!」
肖劭朗素知她心重,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心狠。他回首狠狠瞪著背手駐立的她,雪白面上一對赤紅淚眸更顯委屈神傷。
他張開口想說些什麼,情緒涌動到嘴邊,微顫的薄唇卻又不忍吐出半個字。
他恨她眼中一片澄清的靜默淡然,更恨這樣輕易為她左右的自己!
肖劭朗雙手握拳,強撐著,轉身快速離開了這個讓他傷心的地方。
看肖劭朗氣沖沖離去,守衛在寢房外的阿狸才踱步進門。方入裡屋,她便看到易宏閉目撐額,頹喪地坐在几案旁,空氣中還浮彌著淡淡的血腥氣。
阿狸似乎意識到什麼,跑上前抓過易宏的手腕,為她切脈的同時,卻見她顫顫喘息的唇邊已然溢出的血絲。
阿狸知道,這是因情人蠱受潦靃制約而鎖纏追刺易宏心脈所致。看著易宏疼得纖身僵直,鬢角儘是細細密密的汗珠,阿狸心疼地快要哭出聲。
「沒事,阿狸。」易宏氣聲說道,欲強笑安慰,可心口的陣陣痛楚卻令她連嘴角都在顫抖。她抬眼看向門口,阿狸立刻授意,跑去將門關上。
待阿狸轉身,卻見易宏一口一口止不住的咯血,暗紅血液順著她的下頜灌流蒼白的脖頸,片刻便將易宏雪白的領口濡得赭紅。
「主——」
一聲低泣,阿狸拉著易宏的手腕,撲通跪在她的腳邊,像是犯錯的教徒在神靈面前虔誠懺悔,她抽泣道:「浩嵐是師父所劫,是我殺了將其棄屍,正如肖公子所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們兩個想要『揣度上意』『為主分憂』的蠢人私自做的!浩嵐是禍患,不能留!主若是氣惱,奴立刻自我了結,絕不給主惹麻煩。只願您,不要再氣惱傷身,奴錯了,我錯了!」
「黃毛丫頭,」易宏強撐起身,撫著阿狸的額頂笑得溫柔,「天下事我未必盡知,但應天之內的事,我又怎會不曉?」
阿狸驚愣了,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辦得足夠隱蔽妥帖,只要能為易宅排除禍患,她什麼都願意做,只是沒想到主子竟什麼都知道。
「浩嵐的確該死,」易宏忍耐劇痛,深吸幾口氣,理順氣息后,輕聲道,「我當初留他一命,還派人故意將此事透漏給沈浩然,就是為了留下一個可能推翻顏旭鵬之案的證人,逼沈宅出手屠戮,我反而可掌握他的短處。只是沒想到韃靼的皇室會動亂得如此迅速,連遠征大周的軍隊都慌忙召回,沈浩然為了權勢不得不打道回府,割捨在大周蠅營狗苟留下的資產。一出將計就計的好局,沒成想卻走到這步。」
後知後覺的阿狸恍然大悟,連連叩首請罪,道:「無知蠢人壞了主的計劃,求主責罰。」
「無妨,我早知事情如此,大理寺的人也是我派影衛假扮,方才,我是故意那樣說的。」易宏看向窗外肖劭朗離開的長廊,眼神落寞地嘆息,「他呀,是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傻子。若不是讓他徹底心死,憎恨於我,他又怎會離開呢?」
狐眸盈泛點點淚光,她的唇邊亦是柔柔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