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四十六節
趁著煙花、表演結束,人潮洶湧之際,易宏攜錢蓉快速趕回易宅。
瀚海軒中留守的阿狸見主還來忙為他遞上一杯熱茶,替他解下風袍,回稟府內一切安好,浩鵠也順利歸來等等。
易宏頷首相應,閉目由她服侍。
「夜色已深,主可要歇息?或者沐浴鬆弛,奴去通知琪澤?」阿狸從易宏手中接過茶杯,看他一臉疲憊,蹙眉心疼道,「主何苦救異族人?您忘了他殺了顏旭鵬,忘了他曾派人給您下毒了嗎?為他辛累至此,奴看了就生氣。」
「他是該死,」易宏由錢蓉扶著慢慢向裡屋走去,「但活著作用更大。我沒事,倒是你們盯了一夜,累了吧,下去歇息吧。」
「奴有一事不解,」錢蓉推開門,扶易宏到榻上安歇,低聲問道,「您女裝入公主府更為方便,依著公主的性子,也定會答應您的請求,安排您與燕王見面。可是……您為什麼還刻意換了男裝,以易宏的身份去呢?」
「因為……我想讓一個傻丫頭明白:她愛錯了人。」易宏搖首苦笑道,「以她關愛易宏之心,我猜她當時應該是躲在某處,將我與燕王的對話全部聽見。哎……她聽見了便好,早些明白襄王即是神女,總好過在『襄王無夢』中苦苦廝守等候。」
「猜?」阿狸敏銳地反應過來,關上門,蹲在易宏榻邊,凝眉問道,「您聽力一向敏銳,趙栩若是偷聽您怎會察覺不到。怎會是用……『猜』?」
易宏其實也早已發覺,自從他用了潦靃之後,聽覺逐漸衰弱,甚至有時更會幻聽。只怕如此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五感盡失,如同廢人……
見易宏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眸彷彿認命一般,緩緩嘆氣,阿狸雙眼又瞬間紅了起來。她的公子啊,總是為旁人付出,從未在乎自身……
正在三人都陷入沉默之時,一名影衛匆匆跑進瀚海軒。易宏聽聞腳步聲,忙走出裡屋。
一黑衣影衛忙不迭跑進廳中,見到易宏便撲跪道:「公子,青顏……青顏被人抓走了!」
「青顏?一屆優伶罷了,所知內情也不多。現如今,全應天誰人不曉他是易宅的人,怎會有人綁他?」阿狸凝眉喃喃,與易宏對視沉思。
「你別急,」錢蓉看此影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俯身柔聲道,「慢慢說。」
「是,」影衛喘勻氣息,噎噎嗓,拱手回稟,「青顏原本應公子安排,前去城東為翠柏軒的顏歡助演,表演結束,回府路上就被人劫了。小的也不敵來者,只能回府請罪。」
「能在易宅伺候,皆為精銳。難道是他們人太多,你招架不及嗎?」阿狸問道。
「來者僅二人,武功看不出是何門派,只知出招甚快且毒。為首的輕功甚好,他扛著被擊暈的青顏上房,雙腳踩在瓦礫上都沒有聲音!」影衛躬身回道。
「這……」錢蓉與阿狸毫無頭緒,相視語塞。
「又是他!」易宏皺眉深深嘆了口氣,轉身從阿狸手中抽迴風袍,邊系邊道,「他一天不給我找點麻煩,他一天不舒坦!阿狸留下,你們隨我一同前去歐陽府。」
「歐陽府?」阿狸思索片刻,點了點頭。確實,這世上有如此輕功者,除了易家公子、鬼醫凌霄,便只剩曾為凌霄護法、現在肖劭朗身邊伺候的重明了。
三人以輕功走房梁,很快便至歐陽府外。易宏擺手令錢蓉與影衛留下,自己獨身小心躍入府內。
與易宏料想中的一致,無論重瞳住在哪裡,總是習慣在居所附近布置機關暗器。庭院之上皆是以懸絲勾連的暗箭,更何況是寢屋之中。
易宏輕笑一聲,翻身延矮廊而入,未行多久,在轉角,迎面便遇到挑燈似在等候的流觴。流觴見他前來,行禮未敢多言,只打燈在前帶路。
行啊,都算準我從哪進,居然還派人等候!易宏略有不滿,在心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約行一刻有餘,二人來至後院最為寬大的軒閣前。流觴敲開一扇門,迎易宏進去。
易宏剛走入屋內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慢慢向裡屋燈火明亮處走去。
屏風之後,歐陽倫正坐於几案旁自斟自酌。只見他一襲白衣,襯膚勝雪,清瘦的面上已現酒醉后的團團紅暈。
「唔——唔唔!」
易宏順音看去:青顏被五花大綁,捆在床榻旁的立柱上,嘴被一團糟污布堵得毫無縫隙,漂亮的眼眸不停流著眼淚,見易宏前來掙扎不止,細嫩的手足腕間已被粗糙的繩索磨出血來。青顏身側還站著一黑衣彪形大漢,手持匕首嚴加看護。
「你來了?」歐陽倫星眸笑意盈盈,溫沉的聲音彷彿巫蠱,醉人心神。粉白幼滑的絕世俊容,在微黃燭光的映照下更顯柔和。紅酥透白的纖掌握著青瓷杯盞,仿若渡滿月華。
「他犯了什麼錯,」易宏撇開眼,漠視肖劭朗仿若無聲地引誘,揮袍與其對坐,側望青顏,口吻清淡道,「你憑什麼把他困在這兒?」
眼見愛人目光仍舊停滯在那個秦樓楚館出身的卑賤伶人之上,歐陽倫目光一凜,狠拍手中杯盞於几案上,起身冷笑道:「憑他敢搶我的人!我沒有將他剝皮拆骨、吮血抽筋,便已算仁德!」
許是醉酒,許是怒火中燒,歐陽倫起身之時險些跌倒,多虧易宏眼疾手快,將他扶住,卻反被他一把抓住,趁機側倒倚靠。
「歐陽大人,」易宏斜睨倚賴自己身側裝醉的肖劭朗,清清嗓,淡淡道,「您這樣,不符合禮儀吧?」
「我什麼樣你沒見過?」肖劭朗不僅沒有絲毫要起身的意思,反而張開雙臂環抱住易宏若柳細的窄腰,下頜蹭著他的瘦肩,嘟嘴細聲撒嬌道,「咱們之間,還要什麼禮儀?」
「唔——」青顏皺眉猛地搖頭,似在示意易宏舍下自己快些離開。
「真是吵。」肖劭朗蹙眉直起身,向那彪形大漢比一手刀的手勢。
大漢點頭相應,舉起手中匕首便向青顏白晰的脖頸刺去。
易宏即刻屈指擊出一道氣注,擊中大漢腕口,大漢吃痛瞬間,易宏又擊出一注,直將那匕首擊落在地。
「我很忙,你到底要幹什麼!」易宏不耐煩地抽回已被肖劭朗握痛的手,蹙目嘆息道,「青顏是我的人,傷他即是傷我。我要做的事你幫不上忙也罷,至少不要添亂可以嗎!」
「你的人?」歐陽倫眼中的光一下子隕滅,他起身緩緩走向青顏,摸著青顏如緞髮絲,自嘲般輕笑,「他是你的人,我是什麼?為什麼你寧可要一個卑賤的娼伶,也不要我!」
說著說著,歐陽倫怒火頓生,拉扯青顏的手勁也愈漸加重,充紅雙目滿是灼灼熱淚,聲音卻漸漸沉冷:「他有我好看嗎?有我的才情?勝我愛你嗎?他什麼都沒為你做,憑什麼是你的人!」
青絲被骨節明顯的大掌揉亂拉扯,青顏痛得直哭,搖頭嗚咽不已。歐陽倫見他這般卻忽然笑了,笑的得意,笑的張狂,卻與滿面的淚痕格格不入。
易宏看著眼前暴怒消瘦的男人忽然感到無比難過。印象中,伏羲山的他一直溫柔體貼,對待任何人都進退有度,寬和有禮。是自己逼得他成了如今這般,要靠殘虐情敵才能獲得些許安慰。
「懿卿……」
易宏輕輕喚了一聲,原本狂笑的歐陽倫笑容倏地凝滯,卻顯陰狠生冷,泣音道:「我說過,你別逼我!從此刻開始,你喜歡一個,我殺一個!你愛上一對,我戮一雙——」
口中雖說著殘忍殺令,眼裡卻一再湧出熾熱清淚。
肖劭朗何嘗想用這樣的辦法強留她在身邊,他是這世上最不想傷她的人,他是這世間最疼她的人。但他好怕,怕到不能分享,怕到寧可放棄大仇藏匿一生。
這也許就是「因愛生怖」吧。
易宏又如何不懂他呢?她用了多少借口敷衍他,欺騙他,可他還是像個傻瓜一樣一意孤行,堅守不棄。
易宏閉目深深嘆了一口氣,起身拉過肖劭朗,攬著他肩膀,將他帶離軒閣,轉而行向一旁無人的小屋。
易宏以掌風推開小屋木門,攬著肖劭朗走到裡屋榻邊,扶他坐下,轉身準備去關門尋蠟燭。
肖劭朗卻突然抱住她的腰身,嗚聲懇求道:「卿卿,別走,別走!」
易宏被這一聲壓抑至極的哽咽擊中心尖最柔軟的地方,狐眸瞬間盈滿淚光。她握著他熾熱的手掌,輕輕嘆息,回首微笑道:「我只是想尋些蠟燭。」
肖劭朗猛地搖頭,慌忙地從袖中尋出一枚透著許許熒光的香囊。香囊里有明顯兩枚亮丸,易宏知道那是肖劭朗之前送她的定情信物。
只是,被香囊蒙裹的夜明珠能有多亮呢?
肖劭朗微顫著手,匆匆解著香囊絲絛。是不是只要有足夠亮度,他的卿卿就不必離開他尋什麼蠟燭了?
不知是否因他平日害怕夜明珠滑出滾落,將絲絛系得嚴緊合縫,眼下實在不能順利解開。但越是解不開,他越是慌張地用力拉扯,指尖顫抖愈加劇烈,絲絛系扣卻紋絲不動。
肖劭朗急得將香囊一把抓在手中,兩手錯力,想要將它硬生生撕開。可是凌煙羅縫製的香囊最是堅韌,肖劭朗急得額間生汗也未能動它分毫。
「懿卿,」易宏拉住欲泣未泣的肖劭朗,握緊他薄汗粘手的大掌,昂首凝視道,「每個人都會死的,我也會。既算不是現在,也不過三年。你就算惱怒殺盡天下人,我也活不過來。你一向最懂我了,莫阻我,讓我用僅剩的時間,完成我早就想完成的事,好嗎?」
「三年?」肖劭朗拉住她的手貼緊自己已現消瘦的面頰,滿目戚然,哽咽道,「我給了你我的一輩子,我也想儘力幫你,可你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讓我分擔。我們是夫妻啊!卿卿,你就是我的血肉,我的三魂七魄啊!我不求你的愛,不求你一世相隨,只求待在你的身邊,在你需要的時候幫幫你,這樣都不行嗎?我會乖,會聽話!這三年,我只想多看看你,多陪陪你,可以嗎?」
「懿卿,」易宏垂首忍下眼淚,抬頭撫著肖劭朗的側頰,輕輕為他抹去眼淚,莞爾笑道,「你還有你的一輩子,你還可以在這世間好女子中選擇一位,與她共度餘生……」
「我的心太小,只能容納一人。我的心太早,便已許給一人。我的心太真,情只為一人而深。」肖劭朗牽著她的手按在胸口,美眸柔笑,目光灼灼,溫和輕訴,「卿卿,這世間,我只剩你了!三生也好,三年也罷,哪怕只有三天、三時、三刻……只要有你,我就還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