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三十三節
雨夜,燕王府。
易宏稍候片刻,趙棣隨即前來,看其匆匆神色,易宏猜測二人所想乃是同一件事。
「王爺,」易宏起身行禮,「叨擾了。」
「易公子何須多禮,坐,坐。」趙棣頷首而應,「易公子此來怕也是為了北境之事,但不知與本王是否想到一處。」
易宏聞言,心底笑趙棣多疑謹慎,竟還要他先說出來,面上卻嚴肅而恭敬,揖手回道:「王爺操勞軍國大事,我等凡夫陋質怎能與王爺想到一處。我只是接到消息,濱海水災為患,糧價飛漲,流民飢不果腹,餓殍遍野。原,大周之江南、東北都是產糧重地,如今北境已失,江南亦失春耕天時,那麼……」
易宏的話也只說一半,說完就望向趙棣。易宏暫想,若趙棣接不住他的話,二者所思必然相悖,那北境之事便也不必再說了。
「用糧確為民之根本,國之基石。」趙棣頷首蹙眉應道,「其實現實狀況比易公子所言還要讓人心驚。北境戰亂未平,又現蝗災;南濱水患不止,且因大雨多處路段塌廢。就算籌到糧,也根本派不出去。小王即便是被父皇停朝在家,僅是道聽途說,都聽得心驚膽戰,更何況萬民正身處其中。」
聽到趙棣此似憂國憂民的慷慨陳詞,易宏心底明白,他又在敷衍自己,沉默片刻,道:「陛下定有良策,可平南北之亂相。」
趙棣苦笑一聲,搖首道:「可惜小王被罰閉府自省,不能再及時了解父皇良策了。」
趙棣竟推脫得如此乾淨?北境數十萬軍民生計,他居然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句「閉府自省」就全然不顧。易宏蹙眉站起,轉身欲去。既然趙棣能完全棄封地百姓領土,就別怪他這個江湖商人越俎代庖了。
「易公子,」趙棣起身叫住他,眉眼含笑,道,「小王已近立冠,母后、太子接連薨逝,朝局變動,民心不穩,父皇想為我與王弟舉行大婚,以皇室之穩定安群臣百姓。」
趙璋早已選定呂家二女嫁與趙棣和趙橚,嫡長女呂昭蘭為燕王妃,賜二品;嫡幼女呂昭菡為周定王妃,賜三品。這件事易宏早已知曉,一是沈浩然得了消息就興沖衝到易宅告知於他,二則是趙橚哭著來尋易姐姐說什麼情深緣淺。易宏原本也笑趙璋昏招,居然不避忌所謂三年喪期,選這個多事之秋為兩位王子指婚。可畢竟賜婚聖旨未下,趙棣卻選此刻告知……意欲何為?
「恭喜王爺了,」易宏意味深長地說道,「呂氏乃世族大家,能人輩出,呂達大人曾隨陛下南征北戰,長女嫁予先太子為妃,此番二女各嫁王爵貴胄亦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易公子何必與小王打啞謎呢?以易公子的通天神知,當是曉得:呂達膝下育有五子,但無一子在朝中中樞,父皇如此『一家三女,皆封品妃』,無非是對呂家明升暗降。表面上呂家日益昌盛,但實際權柄卻早已轉移,一副空架子罷了。」趙棣淺淺一笑,再道,「但是呂達在軍中還是甚有威信的,尤其是北方軍部,將帥參軍大半都曾是呂家軍。於是……父皇命他前往北境派送糧草,就是希望他能激勵舊部重奪河山,等他再立平定之功,即為賜婚之時。而我與王弟,說白了,都不過是父皇統御部下的一枚棋子罷了。」
「賜婚聖旨雖還未傳抵各府,但呂氏卻已開始為家中二女準備婚嫁之物。」易宏順著他的話說道,「聽說,僅是紅緞一項,便從沈家綢緞莊定了四百匹。想來……二位殿下大婚之景定會是空前盛況。」
「可是小王對呂家姑娘並未有一絲好感,」趙棣走上前拱手道,「且父皇在朝堂對曾屬老臣部眾大量換牌清洗,而呂氏,唯以忠梗之名倖存下來,外強中乾,於本王並無一分助益。小王還是要仰仗強勢易族,請易公子伸出援手,助小王平定北境亂局,還百姓臣吏一個清朗安泰。」
易宏沉思片刻,拱手回禮,笑道:「好說,但……若在下僥倖功成,我要為小妹爭取一品側妃之名。」
趙棣垂瞼淺笑,頷首應道:「一諾千金,不負此約。」
「不負此約。哦,對了,」易宏像是想起來什麼,招手開門喚青鴻進屋,「王爺如萬里鯤鵬即將展翅高飛,想必如今已至用人之時。是故,在下略備薄禮以慰君心。青鴻,還不過來拜見主人?」
易宏此言既出,趙棣與青鴻皆是一驚,二者語塞無人應之。還是易宏上前推了青鴻一把,青鴻才順勢跪下,叩首敬道:「無名小卒拜見燕王殿下,願殿下福履綏之,千歲安康。」
「這怕是……」趙棣還未來得及拒絕卻被易宏打斷。
「王爺,此子原是前朝末年在下偶然救出的流民。他天生聰穎,博聞強識,又在少林拜師學藝,做了五年俗家弟子,武藝也不弱。在下為其取名『青鴻』,意為『青鸞傳書箋,鴻雁寄相思』。」易宏特別提到青鸞之名,以此警戒青鴻,又道,「如今便贈予王爺,哪怕是伺候洒掃、看家護院,也是他與易宅面上榮光,還請王爺莫要推拒易宅一番好意。」
「這……」趙棣蹙眉猶豫。
做賊心虛的青鴻垂首不敢出聲,他此時才突然明白:多日來冷淡他的易宏,為何今日突然要他陪同前來燕王府,原來是早就定好如此安排。他不知道這是易宏的將計就計還是突發奇想,但他肯定的是,他已經漏出了馬腳,否則易宏不會輕易將培養多年的親信一朝推留別府。就像……扔個棄子。
「王爺許是不知在下好意,」易宏笑道,「青鴻還有個親妹妹,名曰『青鸞』,被在下安排在趙雲玟殿下身側侍候,如今已改名『柳青鸞』,是柳如風畫師名義上的妹妹。他們兄妹行事一向默契,想來應是能幫得上王爺之人。」
垂首緘默的青鴻頓時睜大了雙眼,他沒想到易宏當初挖空心思才送青鸞入東宮,怎麼如今這樣輕易就把她當成一件貨品送給旁人。人人皆知「一奴不侍二主」,他與青鸞即使被送燕王府邸,也不會得到信任重用。他實在想不明白,易宏為何今日突然出招,令他猝不及防。這幾日他總能看到公子身邊出現了一個青鸞多年喬裝扮演的姑娘,公子們好像都叫她——阿狸。難道他兄妹一切改變都因為她?
趙棣雖早已從青鴻處知曉易宏所言一切,但卻從未想到易宏能將埋線如此深之二子輕易出讓。難不成易宏早已知曉青鴻來往於燕王府,送此二子便是警戒於他?難道說……青鴻之前為他傳遞的所有消息全都授意於易宏?究竟是易宏在安插心腹,還是青鴻雙面細作,兩處充君子侍主子?
「他兄妹二人全當是為上次在下魯莽闖府的賠禮,王爺若肯寬宏原諒,就請不要拒絕。」易宏躬身一禮,邊退邊道,「在下先行安排北境之事,而後自會聯絡殿下。告退,王爺留步。」說罷,易宏轉身離去,絲毫沒有給趙棣推拒的機會。
待易宏走遠,燕王趙棣折身坐回主人座,淡淡品茶冷凜著堂下依舊跪伏的青鴻。
「怎麼回事?易公子怎麼會突然把你們送給我?」趙棣聲輕若柳絮,在如此紛雜雨夜,根本聽不出任何情緒波瀾,但不怒自威的王者氣度根本不允任何辯解。
「小的……不知。」青鴻據實以答,片刻間冷汗便已濡濕額角。
「他是從什麼時候看穿你?從少林回應天之時?還是東宮太子妃失蹤?」趙棣橫眉怒目,語調沉而冷,「或者,是你在她面前說了什麼?」
「王爺明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青鴻連連叩首解釋。
阿狸隨易宏走出燕王府,剛剛行至偏巷便遇上匆匆趕來匯合的浩鵠。
「公子。」浩鵠拱手行禮,被雨水濡濕的衣袖隨即甩出一串水珠,直襲上阿狸與易宏。
「站遠些!」阿狸蹙眉嫌惡地將傘扔給浩鵠,走到易宏身旁,抽出袖中絲帕為主子擦拭面上雨水。
浩鵠接過傘,有些尷尬地退在一旁。
「無妨,」易宏擺擺手,淺笑道,「這麼快就回來了?定是辦得不錯。」
「是,」浩鵠與他們同行,笑而回道,「不出公子所料,沈公子原意絕不退兵,畢竟韃靼近百年從未如此速勝過,不肯輕易放棄北境勝果。但奴剛說到留給韃靼的米糧中參有蚨蟲,他的臉色立刻變了,當場便答應了公子的條件。」
「他可不就得答應嗎!」阿狸看向易宏的杏眸中滿布星辰,頗為自豪地笑道,「韃靼賊寇數百年間奪我河山,殺我百姓,舉國讎怨至今未報。蚨蟲一旦群體孵化,便會形成不可逆轉的重型瘟疫。若不是為了憑戰事讓趙璋倉促更替北境守衛兵將,公子怎會允他們這般從容殺過關隘。能縱得他們肆意進來,自然就能驅逐賊人落荒而逃。百姓們都說:『天下半歸易』,你以為說得僅是錢財嗎?」
「好了,」易宏看著越下越密的瓢潑大雨輕聲笑道,「回府吧,小公子還有事尋我呢。」
「是。」二奴應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