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二十九節
城外十里斷崖處,借著凄寒月光只得見一玄色衣衫者披著青錦捋金流雲斗篷,只手舉瓶獨飲酒。一瓶飲盡,隨意丟棄,再拿起一瓶,咬下紅纓布,又大口喝著,身旁圍滿了傾倒的酒瓶。
「酒可解憂,也能傷身吶。」清澈溫暖的聲音在身後輕輕而起,雪色雲錦銀絲斗篷並無半片綉紋裝飾恰好遮住他的臉。谷風驟起,吹起那人衣袂飄舞翻滾似雲,更襯他纖長身軀恍若神靈降世。
「你怎麼來了?我記得你最怕高了。」舒雅清麗的聲音輕泄,玄衣者回首看他,素白的面上淺淺紅暈,帶著不由衷的笑,徐徐道,「許久沒喝了,卻怎麼也喝不醉。你的酒量好,陪我喝點?」
「凌兄把我安置在對面的瀚墨軒,剛剛見你來要酒,便跟過來了。」男子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壺酒,扯去紅纓布兀自抿了一口,低聲勸慰道,「怎的今日想起飲酒?」
「今日?」玄衣者緩緩起身,踉蹌著腳步緩緩才站穩,遙望著月亮笑道,「今日高興啊!我難得高興一回,怎的,你還不讓?」
縱使玄衣者距離崖邊尚有丈約距離,但誰知依然酣醉的人是否看得清腳下路。男子快步奪過玄衣者手中酒瓶,攬著她肩輕聲道:「你的聽力一向敏銳,今日我跟了你這麼久你都沒發覺,想來是醉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大膽!竟敢搶本少主的酒!」玄衣者掀開斗篷露出微彎狐眼,正是從密道來此的易寯羽。她雙手嬌柔地掐著男子的臉大笑道,「我要罰你,罰你變成女子!哈哈哈……你生得這樣好看,怎麼會是個男子呢?若我是你該多好……」
「卿卿絕塵韶華,怎會說這樣的話?」男子扔開酒瓶,扶著易寯羽的雙臂往山下走,生怕她一個不當心,失足墜落崖邊。
「今天……有個傻瓜,對我說她願用一生等我,我把她的心意扔在地上不停地趕她走,她卻更加篤定了,說,哪怕自己白髮墜地、孑然一生也只思我一人……」易寯羽邊說邊笑,腳步踉蹌,笑得張狂,「你說,她是不是傻!我跟她說了,此生無緣來世不見,她仍舊執意如此。這難道不是蠢嗎!如此亂世,怎麼會有像她這樣的傻瓜!」
「你當真是這樣說的?」男子止住腳步,側身小心問道,「此人當真如此可笑嗎?」
易寯羽猛地推開男子,彎腰又撿起一瓶酒,強笑道:「她不可笑,是我……是我可笑……恐怕我此生註定要負一人了,呵……」
男子一聲淺嘆,指著不遠處梅林中一個小火堆,道:「吹了這樣久的風,可冷?我點了個火堆,過去坐下喝?」
「恩!」易寯羽猛地點頭,伸手攬住男子脖頸笑道,「還是你對我好,不像凌哥哥,一向只會說我的不是……」
男子又是一記淺嘆,無奈地搖了搖頭,扶她到火堆邊安坐。男子攏了攏柴火,剛剛坐下易寯羽就摔瓶子佯怒道:「你不疼我了!我有那麼讓你厭煩嗎?為什麼要坐那麼遠!」
男子唇邊掛著寵溺的笑,站起身走到易寯羽身邊盤腿坐下,卻沒想到她卻立刻伏在自己膝頭哼著「累了」「要睡會」。男子笑意更深了,解下肩上斗篷,仔細蓋在她身上,攬過她肩,讓她枕著自己的手臂也好睡得舒服些,抓過柴火扔向火堆中,柔聲道:「睡吧,我在。」
時光飛逝,短短几十載自己儼然只是一個白髮老婦,孤零零的坐在半山腰看漫天白雪飄飛。憶過往,只輕嘆年華易逝、富貴如雲,再定神觀瞧,自己也不過是巍巍山間被白雪掩藏的一個孤獨老人罷了……
紅魅霞光惹眼,雙眸悠悠轉轉,簌簌睫毛輕動,卻掩不住滑落的淚。
「怎的哭了?」男子聲音輕若一泓清泉,「夢見了什麼?」
易寯羽拭去眼淚,緩緩坐起身,凝神眺望天邊的層層紅顏雲霞,略沙啞徐徐說道:「夢見我獨自老死在雪山間,除了掩蓋自己屍身的漫天大雪……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呢?」男子只手撫她額發,看她被金色的霞光映襯,美得幾近虛幻的側臉淺笑道,「我不是在你身邊嗎?」
「沒有……」易寯羽仰首看著天空中往北飛的排排大雁心中卻一陣悲戚,喃喃道,「只有我一個人……」
「那我定是化作擁住你的漫天大雪了。」男子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勸慰道,「只是夢而已,別怕。」
「化作風雪?很美的情話……」易寯羽低頭淺笑道,「看來我酒還沒醒!」
「卿卿,」男子只手握住她白若蔥根的指尖,雖聲柔卻堅定,「無關世事如何變幻,你只是你;不論你變得如何,我還是我。我一直都在,你從不寂寞!」
易寯羽淺笑著點點頭,反手握住他,道,「天都亮了,我們走吧?」
男子噗嗤一笑,搖了搖頭,淺笑道:「現下不是天明,而是黃昏了。」
「我竟睡了這樣久啊……」易寯羽撐起身子,緩緩站起來,摸著自己的肚子笑得爽朗,「怪不得我都餓了!走吧,去瀚墨軒吃些東西!」
「等等!」男子鬆開手捶了捶自己的腿,低頭喃道:「有些麻了。」
對啊,我竟這樣躺在他懷裡一天一夜!易寯羽面上頓時一片煞紅,抿了抿唇,走到男子身後,俯下身輕聲道:「我為你推穴過血吧,片刻就好。」
「好。」男子端坐,任由易寯羽以氣力為自己疏通任督二脈,須臾之間,筋骨果然活松再無緊麻之感。
「手腳還麻嗎?我的醫術較之凌哥哥如何?」易寯羽扶男子起身笑道,「我觸你督脈才發覺你氣道依舊很弱。這麼多年沒有辦法練武,凌哥哥也不著急替你想個法子!」
男子拂了拂身上的風沙淡淡笑道:「他們都是雇來的殺手,下手又怎會不重?其實,習不習武又有何妨,你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好吧,」易寯羽見男子要往上下走,拉他指著懸在兩崖之間的鐵索繩說,「從那回瀚墨軒不是近些嗎?從山下走難保不會被人看見!」
「可是……」男子垂下頭,有些猶豫……
「可是什麼!我叫他們放下繩索拉你上去就好了!你放心!繩子都是金蟬絲做得,很是堅韌牢固!」易寯羽調笑著闊步走在前,回首揮手道,「還是這樣怕高啊,沒事!有我在呢!」
「就是有你在我才怕……」男子笑著嘟囔……
……
「少主,您可回來了!奴才尋了您一個晚上,才得知您在瀚墨軒,」浩鵠在地道中打著燈籠邊走邊說道,「還是凌公子喚來獵鷹尋見您……」
「行了,」易寯羽不耐煩地打斷自瀚墨軒暗道入口就一直碎碎念的浩鵠,「全天下像你家少主這般內功的有幾人?百里之內羽衛遍布,角雕也在城郭之間徘徊你緊張什麼?」
「可是奴才不敢驚動羽衛,也召喚不來只對您盡忠的角雕,只得和蓉兒一起尋您!」浩鵠說得怒憤填膺,「凌公子也是壞透了,等我們尋到今晨都火燒眉毛了,他才說他有獵鷹在側。」
「凌哥哥的性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一向沒個正經的!」易寯羽打了個哈欠,捂著咕咕叫的肚子斜眼道,「什麼都不讓我吃就催著我回來是有什麼事嗎?」
「是,鳳羽庄的消息,本來季掌柜也能處理,只是對方實在是無賴之極又身份貴重,季掌柜也不知如何處置。您在月前就吩咐過我們,無事不得攪擾小公子,我們才急著尋您……」浩鵠正說著卻見易寯羽雙拳緊握停了腳步,回頭問道,「少主,怎麼了?」
「浩鵠,」易寯羽蹙眉耐著性子切齒道,「你家少主已經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現在耐性很差!你要是再敢廢話,我就一掌廢了你的武功!」
「是呂達的大女兒呂昭菡領著一幫丫鬟婆子說是買了鳳羽庄的衣裳上面布滿霉點嚷著要季掌柜退還錢款季掌柜不從她們就圍了鳳羽庄不讓人進出季掌柜見事態緊急就報了上來。」浩鵠一口氣稟報完,喘了片刻才小心問道,「您說怎麼辦?」
「你也不怕憋死!」易寯羽邊走邊調笑道,「就這麼點事你們就急成這樣?我還以為哪出了人命大案要本少主決斷呢!」
「您熟知季掌柜的,她一向態度謙和、口齒伶俐,連她都勸不動呂府大小姐,也不能讓小廝們轟趕。」浩鵠見易寯羽怒氣稍減趕緊跟上前道,「絲緞不在潮濕至極的地方放個三年五載怎麼能發霉,這個呂昭菡擺明了就是故意找茬。她還惡人先告狀,說鳳羽庄把陳年生霉的絲緞裝點一番又當成新衣賣出去。您知道的,這銀子是萬萬不能退的,若是退了,等於坐實誣告。可鳳羽庄已經一連兩日沒有生意了,所以季掌柜才讓人應付著,偷偷來府上找您。」
「還什麼『女中諸葛』?卻也只能想出這麼拙劣的法子!哼!」易寯羽輕笑道,「你們明知她是故意找茬,還勸什麼,辯駁什麼?她要耍無賴,咱么就讓她見見什麼是真正的無賴。她來惡人先告狀,咱們就示範示範什麼叫做告狀!」
「啊?」浩鵠止住腳步,思索不明,疑惑道,「奴才不明白。」
「我問你,她是不是領著人封了鳳羽庄,不讓進出?」易寯羽輕笑道,「這件事是不是也有許多人看到?」
「對!」浩鵠連連點頭。
「她父親呂達不是在朝中任官嗎?當官的不是最在乎所謂的顏面嗎?」易寯羽邪笑道,「就讓季玄清在眾官上朝的路上鳴冤唄。應天府衙已經接了請願團的狀紙,萬民書估計現在已經在太子或是皇上手中了。在這焦頭爛額之際,是誰不知進退以致煽動商賈們怨憤衝天的,自然沒有好下場。」
浩鵠連連點頭稱讚,「少主真是什麼歪招都有啊!」
「你說什麼?」易寯羽佯裝怒道,「再說一次!」
「少主我錯了——」浩鵠連忙提著燈籠趕緊跑,獨留下拿著夜明珠照路餓得沒力氣追的易寯羽慢慢扶著牆挪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