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二十一節
城郊十里坡,向山上望去,薄霧中山澗旁隱約能見一個小小茅屋。
「山間濕氣重,少主小心腳下。」浩鵠扶著易寯羽向山上走去,回頭瞥了一眼跟在其後的轎子,嘆氣道,「少主何苦親自登門拜謁,隨便派個大掌柜來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一個寒門學子棄官不做,不值得少主這般辛苦為他。」
「學優則仕,你可知曉他為何寒窗苦讀這些年卻突然棄官不做?」易寯羽淺笑道,「他家世落魄,又是孤家寡人一個,正是最好的人選。」
「少主您這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啊?您都已經富可敵國了,天下間誰敢與易宅爭鋒,您何苦拖著病體跑這麼遠。」浩鵠看她駐足冷著臉的樣子像是有些惱了,只得垂首喃喃道,「二公子要是知道了,不氣得燒了房子才怪。」
易寯羽鬆開他的手,站在溪邊休息,看著不遠處的茅屋仰首道:「讓轎子在門口候著,你先去叩門遞上拜帖吧!」
「是!」浩鵠點頭領命,大步走上前,敲了敲柴扉,輕聲道:「打攪先生,我家主人誠心拜謁,請求先生開門一見。」
聞聲從屋中走出一個破衣爛衫的消瘦男子,步伐略有不穩想是許久沒有吃過飽餐了,但他的頭冠仍梳得齊整,僅用一根枯木枝簪著。
男子打開門看見浩浩湯湯一群人,有的手執食盒,有的肩扛木箱,有的帶刀立於兩旁……他有些疑惑,拱手道:「敢問閣下是誰?」
「先生可是才子解牧?」易寯羽走上前淺笑施禮道,「小女子易寯羽,久聞先生才學,特帶家人拜見,還請不要怪我們唐突。」
男子一聽易宅大名,立刻深深一躬,淺笑道:「豈敢勞動易少主芳駕至此窮山僻壤間,看望我一個孤苦垂死之人。請進請進,還望不嫌粗陋。」
「多謝先生。」易寯羽略回首對身後一行人道,「在門外靜候。」
眾人領命行禮答曰:「是。」
易寯羽隨男子走進竹制小屋,只見兩三件簡易之極的生活用品、倒了燒到一半的灰坑,竟再無他物。她走到灰坑旁,看見未燒盡的一角殘頁上寫著「魏不反秦兵,張子不反」。
「『子不予之。魏不反秦兵,張子不反秦。魏若反秦兵,張子得志於魏,不敢反於秦矣。張子不去秦,張子必高子。』這是《戰國策》之『張儀欲假秦兵以救魏』篇,先生乃是治世之才,怎麼會焚書烹煮食物?」易寯羽將書角放置一旁,跪坐下來看著兀自嘆氣的男子又問道,「天下才子皆以出仕為官為榮,先生既已做了官,當有滿腔抱負要施展,怎會淪落至此?」
「我原與天下人一樣,只可惜當局者清,解某不屑與之同流。」男子撫著爛衫一角,冷笑一聲,哀嘆道,「如此也好,山野間清靜。」
「皇榜公布,天下人皆知解牧之名,就算仕途不順,想必也有人挽留先生吧?」易寯羽看著那角殘頁淺笑,「先生滿腹經綸,當真甘心蟄伏於此嗎?」
「坊間傳聞,易氏兄妹乃是上仙入凡,二人皆是深夜伴隨一道虹光降生在少林寺神像旁。這些年間,救死扶傷、教化災民,才有了這『天下財半歸易』盛世。甚至鄉間有人立有祠堂神像,每日祭拜,更有『易氏二人,得其一則天下歸之』之說。」解牧試探道,「易少主又怎會忙中抽閑來看我一個鄉野粗人?」
易寯羽淺笑回道:「先生真是會說笑,我如今病容憔悴,哪裡會是神仙托生?世人皆愛以訛傳訛,想來以先生聰慧必能一眼識破。」
「易少主當真謬讚,我若聰慧,怎麼會被人驅出朝堂,趕至此地方能安身。」解牧為易寯羽斟了一杯清水,端在她面前,緩緩又道,「當局者為權不畏民,少主還說會有人挽留,他們一聽說我辭官,便把我搶的只剩此衣了。」
「先生滿腔救世怒火,怎麼就只燒了自己的書?這般抱負不施展,難不成先生甘心做一個局外人,任由朝局飄零?」易寯羽飲水又道,「易宅家奴過千過萬,自然是有杏林聖手坐於府上,先生可知我這病容何來嗎?」
解牧正襟危坐道:「願聞其詳。」
「兩天前燕王十九壽誕,邀我前去,我只是在歌舞飲宴之時喝了旁人送給燕王的酒。」易寯羽放下水杯又道,「本早該來探望先生,只可惜病中昏沉,怕失了禮數,故而今日方來。」
「沒想到只是商賈,竟也會被無端捲入皇子黨爭。」解牧沉吟片刻,繼而問道,「少主何不推辭?」
「兄弟皆去遠方,我本也想不去,只是燕王多次入府相邀,我不過平民之身,怎能不去?」易寯羽笑道,「先生洞察世事,覺得……易宅如何?」
「得道者多助,只看如今盛況便知曉一二。」解牧低頭淺笑,「少主此來莫不是有事相商?」
「人才凋敝甚為可惜,當學以致用才是。先生可願為了易宅,為了這好不容易休養生息的過萬百姓而操勞?」易寯羽頓了頓,言語中帶有悲腔,「這些人本是流民、饑民、災民,更有甚者乃是前朝罪奴,受教於易宅,如今或從商,或從醫,或做工,日子總好過往昔。他們遍及天下,也是先生口中的百姓。古人曰: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既然仕途不通,先生這般才學何不歸於百姓之間,為他們做些實事?」
看著解牧沉默,似有猶疑,易寯羽轉念輕蔑笑道:「難不成先生也像那些偽君子,嘴上說著為國為民,卻從心裡排斥商賈之流,表面上看上去清高之至,實則一無是處?」
「少主不必言辭相譏,在下只是有些疑惑,」解牧笑得別有深意,「易少主為何會找我?又認定我會傾力相助?」
「我並不確定先生之心,所以才領著八人大轎親到府上相請,我不過是替萬民想邀,並無強迫之意。」易寯羽看著門外等候的轎夫笑道,「先生若是應允,必定即刻脫離此境,風光無限。不過也必然要日日與權貴相爭,時時危險在側,甚至會引來殺身之禍,還不知先生敢是不敢呢。」
「在下一介文弱書生,並不懂商海沉浮,不過……」解牧笑道,「與權貴相爭甚和我心。」
「我此番來的突兀,先生猶疑些時候也是應當的。不瞞先生,先生那篇慷慨諫言我也拜讀過,真可謂鞭辟入裡,條條直指朝廷乏冗弊病。先生說願與權貴相爭,不知是為像先生這般寒門學士而爭,還是為天下飽受戰亂之苦現又被各種災亂頻擾的百姓而爭?」易寯羽低頭淺笑道,「我一向性格莽直,若是言語間哪裡有失,還望先生海涵。」
「世人都說財可通天,只呈給陛下一人所觀的奏本,少主竟然也能輕易看到,易宅之力,在下當真佩服。」解牧苦笑道,「只是我曾在朝為官,后又因陛下憤恨而被迫辭官,只怕很多人都對我避之不及,有些事……多少力不從心。」
「六年前,江南霍亂橫行,令尊令堂皆身染重症,卻無錢銀醫治。有一日,先生正欲砍柴換錢糧,糧店老闆給了先生一個藍白相間的包袱皮,包袱里有一劑藥方,五十兩碎銀子和晟金號的一百兩金票。」易寯羽拿起殘頁扔回灰燼中,看著它被點點紅星重新燒灼,淺笑道,「那是晟金號發售的第一批金票,我清晰的記得,金票是黑字、藍紅印記,上附有晟金號的金戳,因江南連日陰雨捂得有些潮濕褶皺了。」
「少主怎會……」見她站起身望向窗外竹林,回眸盈盈淺笑,解牧如夢方醒,立刻跪而行禮道,「小生多次尋找那糧店老闆欲報當年之恩,可惜人海茫茫根本無跡可尋,沒想到竟是易少主慈心相救。二老魂歸之時,也是易宅派人贈兩口紅木棺材、一方安生之地……」
易寯羽走上前扶起解牧,握著他的手笑道:「先生快快請起,先生才學可與太白、子美並肩,只是朝堂兇險,更是見不得有人忠耿直言。只要先生願意,易宅願永奉先生為座上賓。哪怕有朝一日,先生仍不改初心愿出仕為官,救國於危難救萬民於水火,易宅也必定鞍前馬後為先生驅使。」
解牧有些哽咽,起身笑道:「承蒙少主救命之恩、惜才之情,只是小生如今落魄至此,要如何才能助易宅一臂之力呢?」
「小姐,」錢蓉見易寯羽終於歸來,跑下台階,扶她下馬車,笑道,「過了午時小姐才回來,一定餓了吧。婢子已讓庖廚準備了重樓延年湯、佛手鮮栗羹、蜜制牛方、炙羊肉、七彩蔬果拼盤等十數道小姐平日里愛吃的菜,小姐先用些吧。」
「我倒不怎麼餓,確實疲乏了些,你吩咐下去,百花苑中也不許留人,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易寯羽伸著懶腰嘆氣,「得了,我自己去就好,你們也歇著去吧。」
「小姐……」看著易寯羽拖著疲累的身子獨自走向花林深處,錢蓉也只有一聲輕嘆,「只是女子何須這般辛苦呢。」
「少主是聽勸的人嗎?」浩鵠走到錢蓉身旁也跟著嘆息,「別說是一個廢出朝堂的學子,哪怕是一品宰相,少主也不該熬夜憂心為他,若是病倒了,二公子回來還不家法伺候咱們。」
浩鵠話音剛落,只見牡丹花簪從花叢中飛出直直釘在他一旁的杏樹上,驚得兩人都是一愣,浩鵠立刻抱拳行禮道:「少主我錯了……」
錢蓉走過去用力拔下簪子,輕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