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十四節
「王爺,少主現下不待客……王爺!王爺!」
在百花苑中戍衛的浩鵠遠遠聽見小廝的喊聲,不禁蹙眉繞過長廊向聲音來向探去,只見來人一身蒼色絲緞長袍、身上銀絲團花朵朵,冰種玉配上黃金絲絛系在淺銀色的腰帶左旁。這一身行頭,直愣愣闖進別人家,除了那位燕王殿下還有誰。
「少主昨日煩心至今晨才睡,這冤家怎麼又來煩人!」浩然獨自喃念道,心中雖有千百般不悅,還是客套微笑令小廝退下,拱手行禮上前,輕聲拒道:「王爺留步。小姐身體微恙,實在不能覲見王爺,求王爺宅心輕恕。」
趙棣輕嘆一聲,斜睨跟在身旁手執箱子的隨從。只見那廝點頭授意,大步走上前,高聲笑道:「明日是我家王爺的壽辰,王爺這是忙中抽閑,推脫了多少達官貴人,特地向來看望你家少主。得知你家少主身子不好,求醫託人、撿金挑貴,準備了這一箱子東西。常言道『禮輕情意重』,你這廝怎的這麼不懂規矩、不通情理……」
借著隨從拖住浩鵠,趙棣向後退了幾步,一個機靈側身從矮廊旁翻身,秘進百花苑中。
初春的應天總是紅日高懸,碧晴萬里。喜歡溫柔陽光輕撫的易寯羽,命人將虎皮榻抬至苑中,雪白鶴羽被淺蓋肩頭,整個人沁在花香四溢中小憩。許是嫌午時陽光有些晃眼,她還特意用絲帕遮住臉。一夜未眠的疲累讓她彷彿沒有因不遠處的爭執而擾了安適溫暖的夢鄉。
匆匆穿過繁密花林,一把紙扇撩開重重花障,只見不遠處一雪白床榻。微風、身動,晃下片片花瓣盡撒榻上:紅的是火,燒得妖媚;粉的是霞,沁透雪白翼羽……整座床榻像是漂浮在花海上的浮島,而那榻上,烏髮不羈散亂、玉臂垂鬢者正是島上不染人間纖塵的仙子。
除了微風,趙棣只聞得自己的腳步聲,鬼使神差的,他伸出兩指銜住易寯羽的面紗,又輕又緩的牽動絲巾。只見玉白額頭下峨眉微蹙,纖長狐眼輕轉,玉鼻闔動,兩瓣朱唇微啟,一縷烏髮自鬢邊而下,將她的側臉勾勒的近乎完美。
趙棣突然覺得心中一滯,眼前浮現的儘是她不可方物的笑靨,徐徐俯身湊上那淡紅薄唇、緩緩合上那狹長鳳眸。
鼻尖馨香,心若擂鼓。
天地之大,彷彿只有這方寸間方能使狂躁的魂沉靜如水,那些或血腥、或悲痛的回憶也漸漸晦暗……有她便好!
趙棣馬上被自己這個可怕的念頭驚得一顫,起身穩住呼吸,像是做賊一般將攥在手中的絲帕拉扯平整,重新覆上她面。正欲轉身離去,餘光看到那支出羽被的一段雪臂,俯下身正想為她掖好被腳卻看見那臂膀上微微隆起彎曲褐紅的細長箭傷。倏地想起她那日厲聲質問——「你是怎樣待我的」。趙棣不禁黯然傷懷,獨自嘆了句:「你知道的……」看著她熟睡的側臉,漸漸放下身旁層層花枝,緩步向後退,唇邊一記淺笑久久未消。
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彌,易寯羽緩緩支撐坐起,面上的絲帕飄飄而落,她看著趙棣來時的路,垂目微嘆,若有所思。
「少主,」浩鵠托著木盒穿過百花林漸漸走近,行禮道,「燕王剛送來的,旁的也便罷了,只這一樣,還是請少主親觀。」
次日清晨,陽光清朗,沈浩然早早來到百花苑廊下等候佳人。
「沈公子請品茶稍等,小姐尚在更衣。」浩鵠領侍女為沈浩然獻茶,為其在石凳上鋪上軟墊,笑問,「敢問一句,易門外那輛松紋雪青色雙騎馬車可是沈宅所有?」
揮袍落座,沈浩然望著眼前愈加繁盛百花苑景,拿起茶抿了一口,道:「不錯。」
「哦……」浩鵠低頭淺笑一聲,「王爺壽誕,白馬雙騎、金車玉頂……會不會太顯眼了?」
沈浩然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走入花林之中,抬手輕撫一朵初放白玉蘭,側身問道:「此花名曰『金頂帶』,初放時青玉色花托、雪玉色花瓣,與其它玉蘭相較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靜靜韜光養晦,只待盛放之時,片片玉質花瓣皆有金色邊頂,美若神筆點綴。你能說它就一定比不上花王牡丹嗎?」
「小的不敢。」浩鵠立即明白他話中所指,拱手淺笑而退,只留他一人獨佔春景。
「沈大哥!」清麗舒雅的女音從樓上傳來,沈浩然抬頭一望卻發現那人盛裝竟坐在頂樓欄杆之上。
「沈大哥!」易寯羽微笑向下望去,大聲說道,「我若跳下來,你敢接住我么?」
這妮子!看她竟然又之生死於身外,沈浩然快速走近,仰首厲聲對曰:「你手傷才好,怎的又如此胡鬧!」
沈浩然越生氣,自己越高興。易寯羽不怒反笑,站起身,展開雙臂,大聲喊道:「接住我!」
七彩紗裙飄飛如羽,煞光天際霓彩,纖長飄帶挽在腕上,凌空而下,恰若九天仙子降臨凡塵,烏黑髮絲微攏,並無半片裝飾,卻更顯嬌顏如玉晶瑩透亮。最好的還數那不沾煩憂的笑靨,純甄得動人心魄。
無一剎那的思慮猶豫,沈浩然張開雙臂狂奔而去,穩穩接住墜落的仙人,兩人一同倒向繽紛花草,也許註定他的懷抱才是她一生最安穩的歸宿。
「哈哈哈……」任他緊緊鎖住自己,凝視他因盛怒而瞪圓的雙目,易寯羽卻止不住地笑,珍珠落雨盤般的笑聲盪在花叢之中,也擊中他的靈魂。
「你哪裡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不經思慮,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沈浩然惱怒地責備在她看來卻柔情千萬,凌厲眼神也附真摯關懷。
飄落的櫻花瓣撒在發梢,肩頭,裙尾……
秋水無痕,楚楚動人。
「我原想著沈大哥如玉般溫潤的性子該是不會惱的,這才放膽胡鬧。哥哥若真惱了我,我便將此物送給哥哥,只當是賠罪了。」易寯羽起身笑道,「還請哥哥寬宏。」說罷便從絲衿中拿出一張綉著格桑花的絲帕遞給沈浩然。
沈浩然佯裝生氣,盤腿坐在地上接過絲帕打開一瞧:一塊形似曇花的墨色雕飾。他反覆摩挲著那墨色曇花,只覺得不似玉般清透,也不似木般紋路細緻,格外的溫潤細膩,又迎著光看,那墨色曇花似鍍上了一層薄薄的血紅色,由黑色相襯格外鮮艷。
「這是什麼好東西?我竟從未見過!」沈浩然由易寯羽扶起身,餘光一斜才發現易寯羽身上也有同樣一塊。
「天下奇珍竟還有哥哥沒見過的?」易寯羽莞爾一笑,「前些日子寧兒去福建巡視,有位客商送了一顆女子雙拳大小的黑色珍珠。傳說是千年海貝所產,珠子取出來的時候,那母貝流著赤紅鮮血,真當是神物呢。寧兒約莫著我會喜歡,便日夜兼程快馬加鞭送到應天。我瞧若單個珠子也是無趣,便請能工巧匠從中間劈開,用左右兩半製成了一對玲瓏曇花。」
不由沈浩然分辨,易寯羽奪過吊墜便將其系在了沈浩然的玉帶上,拍手笑道:「哥哥這碧金絲袍再配上天下無雙的吊墜……嘖嘖,郎艷獨絕,舉世無二!」
沈浩然也不惱,淺笑著拍了拍身上的殘花,邊向廊外走邊道:「我剛瞧見曇花背面刻著《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是你讓他們刻的?」
「是啊,哥哥覺得有什麼不妥么?」易寯羽走在其後,聽他淺淺一聲嘆息,追到他身旁笑道,「曇花千年只為韋陀,只有《上邪》深情才能與曇花相配。兩玦本就同屬一心,千年相待,只為一世同心。」
「我不想做別人的影子,更不想做你台本中的戲子。」沈浩然停駐腳步,多情桃花眼直視易寯羽,微蹙眉輕聲問道,「羽兒……你這千年相待,是為燕王一怒還是當真有攜手共世之心?」
「我原想著直說會顯得輕浮,現下看來,不說倒是引來你種種猜忌,我一個女子為你用心用情至此卻換來……」易寯羽似欲言又止般蹙眉擒淚,一揮袖怒道,「你若是討厭,扔了也無妨。」
「羽兒……」沈浩然奔上前,快幾步,總算抓住她長袖一角,柔聲賠笑,「是你的好來的太快,我又賊心多疑些,偏今兒去的又是那般王府。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日里哪會這般糊塗惹你傷心?」
「哼!」易寯羽揚手抽回絲袖,背過身努嘴怨道,「多少紅顏悴,多少相思醉。天下只有你會這麼欺負我!你若是多疑,我便把這勞什子扔了也罷!」
沈浩然見她轉身就要來搶,連忙後退一步,將吊墜牢牢抓在手中,調笑道:「是是是!是我不好!可這千年同心你怎的說扔就扔了呢?況且這天色將晚,赴宴遲了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