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晚迎
多想無益,該來的躲不掉,她反倒放鬆了心情,好生打扮了一番,才讓奶媽抱著孩子,一行人歡聲笑語來到程老夫人和程掌門日常起居的院落。
歆如從奶媽手裏接過孩子,先去給老夫人和長公主請安,逗弄了會兒兩個孩子後,她款款地退了出去,來到懷衫休養的偏房。
懷衫正眯眼靠在床上,憑腳步聲聽出來人是誰後,索性假裝睡著了。就算自己曾經直白地警告過,她還不是照樣實施了這部險棋,女子一旦感覺已有的愛情被人奪走,就會失去理智,嫉妒成狂,不分是非,不辨輕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兩旁的婢女悄無聲息地俯身行禮,蘇歆如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接近床前,她的目光打量著她露在被子外麵的小腿,上麵包著一層厚實的白布,白布下麵敷著康玥衫調製的藥膏。
原本這條腿應該快速變黑,逐漸腐爛,直至延伸到她的整個身體,現在它卻安全地擺在那兒,刺目地炫耀著它的頑強和可惡。
懷衫感知到了她強烈的怒氣,無聲地睜開了眼睛,一雙幽冷的眸子寒涼如水地注視著離自己一寸之遙的女子。“我沒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是!”她咬牙切齒吐出這個字,既然忍耐也實現不了願望,為什麽還要忍氣吞聲。
“你放心,不過十天,我一定會死去。”懷衫突然淡淡地笑了笑,那目光卻如生了鏽的硬鐵,冰冷而模糊。
“死!有長公主在,你怎麽會死!但算你識時務,知道公婆和夫君即使知道了這些,也不敢對我怎麽樣!”
“因為你是蘇側妃的姐姐,康頌首富家的小姐和厚兒的母親。”懷衫臉上的笑意更甚,仿佛山野裏熱烈綻放的杜鵑花。
“但不是因為程皓對你的愛!你自己都無法把握他對你的愛究竟有多少!”她一手掀開被子,忍著下床小腿上的痛艱難地站起,臉上依然是那蔑視一切的淡笑,“我死,不是因為我害怕你的權勢而是我珍視自己的生命!”
她說完撇過怒氣昭彰的歆如,走到梳妝台前,用心地洗臉梳頭,讓婢女將額前的頭發高高束起,挽一個端莊大氣的發髻,鬢間插了一支碧玉雕花簪,頭前的發上平貼著一縷流蘇垂到柳眉,似有若無地遮了些額頭。
而後她從櫃子裏挑出一件素雅的白衣外裳,胸前背後都繡著一叢叢素雅清淡的蘭花,一眼望過去似有清香撲鼻。
懷衫含笑看著鏡中的自己,命婢女拿出屜子裏一個方形盒子,裏麵裝著康玥衫精心調製的無色透明藥膏,她用食指戳一團輕柔地塗抹在額角的疤痕上,緩慢地揉掉一層薄薄的暗紅色死皮,露出一片光潔細膩的肌膚。
蘇歆如;冷笑盯著轉身麵對自己的女子臉上挑釁的笑意,她是想妝扮成冰清玉潔來凸顯自己的豔麗俗氣嗎?她嗤笑,高昂著頭顱,隻有這樣的富貴堂皇才能顯示出自己獨一無二的身份,無可替代的尊氣質和不可比擬的尊貴。
“其實你也不過是別人的替身吧。”懷衫並不理會她的怒氣,附身洗了把臉,再搽上一層淡淡的胭脂遮蓋住臉上疲憊的神色,她又看了眼自己慘白的嘴唇,輕歎著勻上一抹紅暈。
妝扮妥帖,時候也不早了,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屋子,各自的奶娘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靜等著共同丈夫的到來。
程府外的天色有些暗淡,大門前兩邊各擺著六展琉璃燈,進門到後院一裏多的路,每隔三五步就放著一盞油燈,廊簷屋簷一排紅燈籠伸展到深處,程府的夜色全然不輸精致的白日風光。
前方得得的馬蹄聲步步移近,不一會兒就可以看到一群馬隊浩蕩地朝著他們騎來。
懷衫突然覺得自己和蘇歆如都很可笑,女人永遠用自己來取悅男人,或用容貌或用身體,而她方才所做的一切也隻不過是用精心細致的容顏來報複一個男人的自尊和好勝心。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超凡脫粗的美,但也隻是看著而已。
她奈何不了康氏的任何一個人,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的心狠狠捏碎然後踩在腳下蹂躪成傷。隻是那些作用在他身上的傷痕會原原本本甚至變本加厲地反噬到自己身上,但懷衫並不在乎,隻要能讓他痛不欲生,即使死,她也不在乎!
懷衫站的地方,光亮被前麵的人擋了些去,卻絲毫不影響一明一暗,一明亮一壓抑的目光若即若離地投射到自己身上,她隻是淺笑著,對於他們的驚喜或者訝異不做任何反應。
蘇歆如搶先迎了上去,大庭廣眾之下她也隻能開懷笑著,細聲地噓寒問暖,程皓同樣不冷不熱地答著,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底下的暗流湧動也隻有那些旁觀的人看得輕輕楚楚。
康玥衫迎上了瑖若,姑侄二人走在人群的最前麵,一左一右地扶著程老太太,林椴衣放緩腳步,漸漸被甩在了後麵,來到了懷衫身邊。
“衫兒,你今晚真美。”他麵色如常地緩步走著,目光甚至都沒放在她身上。
“使你想起母親啦?”她故意誇張地撇過身,抬頭笑望著他,恰似一支暗夜裏悄然開放的百合花,清麗脫俗,令人不忍直視。
“她一直在心裏,不曾忘記便無須想起。”
“林椴衣,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她無視周身不時飄過來的目光,用手挽著他的胳膊,頭輕輕靠了上去,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他身上。
林椴衣這才意識到她小腿上的傷,“你還沒全好,為什麽偏要強忍著下床!”
“讓我死。”懷衫不理他的關切,頭貼著他的臂膀,語氣清淡地仿佛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為什麽?”他的心一緊,麵上卻和她一樣,沒有露出任何異樣。
“因為我要離開程府,隻有死了,才能離開程府。”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隨時帶你走。”
“林椴衣,我不再是一個人了,他們即使願意放了我,皇帝會放了恕兒嗎?為了顯示他的仁慈大義,愛民如子,他是不會放過我們母子的。”
“他不會讓功臣的遺孀和遺孤流落人間,而他若將你們帶回宮,則你必定死路一條!”林椴衣無聲地歎了口氣,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晚些時候去看望你,再從長計議。”
“今晚隻怕不行了。”她臉上的笑意濃烈了些,靜望著前方屹立如鬆的男子,雙腳一深一淺地走到他跟前,“腿有些痛,你抱我可好?”
程皓低頭,這才發現如雪的裙裾上有絲絲暗淡,濃眉不由皺了皺,一眨眼,她已經穩穩當當臥在了他的懷裏,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臂彎,“傷口都裂開了,疼麽?”
“很疼,很疼。”她側頭看著身後立在原地的蘇歆如,一絲嘲弄的微笑漸漸爬上了眉角。
院子裏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積聚在了他們身上,她卻已經閉上雙眼,安心地享受著他懷裏的陰影。
程皓抱著她旁若無聲地快步走著,沒有去父母的側院,卻徑自回到落雪軒,“我回來了,你就不用害怕了。”
“程淩,快去叫大夫。”他疾步邁進落雪軒,屋外守著的婢女家丁見狀忙靠了前去,幫他打開塵封已久的房門,點上燈。
懷衫被他放在床上,雙手緊緊包裹在他的大手裏。“程皓,你願不願意永遠這樣握著我。”
“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他情不自禁地將唇貼上了她有些冰涼的額頭,輕輕地歎了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