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k·麵具 上
她坐在空無一人的家中,悲哀地望著眼前的麵具。
那張皮上空洞的雙眼直勾勾盯著她。
它麵無表情。
它有無數種表情。
打記事起,她就見到無數張表情豐富的臉在她麵前搖晃。所有表情都特別標準,特別虛假。
但沒有人質疑過那一張張臉上的笑。
她一直都是周圍人中唯一不戴麵具的。
三歲那年。
在她將去幼兒園的那個早上,父親將那張麵具遞給她。
一張冰冷的,半透明的皮,如鼻涕般粘稠滑膩堆在手心。
“爸爸,為什麽非要戴麵具啊?”
她依舊記得父親看她的眼神。那是麵對“一加一為什麽等於二”時的眼神。
“爸爸媽媽都戴啊,別的朋友也會戴的。”著,他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微笑。
那是麵具的笑。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可是它好冷,好假。”
“假?怎麽會呢!它反映的就是你的心啊!你想要它怎樣,它就能表現得怎樣。不會有人誤解的。你看,你媽媽的笑多美啊!”他指向房間裏的婚紗照,“戴上它,你會和媽媽一樣美。”
父親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笑容,同時拿起麵具,就欲戴在她的臉上。
“不要!”
她忽然開始哭,同時抬起手把那張麵具向下扯。
“乖,戴上,今爸爸給你買冰淇淋。”
“不!不戴!”
“刺啦——”
那張冰冷的皮瞬間裂成兩半。
父親的微笑瞬間轉為了憤怒。瞬間。
那是麵具的憤怒——雙眉上挑,滿臉通紅——教科書般的憤怒。
她從未見過父親生這麽大的氣。
但,不論如何,麵具已經裂了,她的家境也算不上多富裕,隻準備了這一張。
她哭著去了幼兒園。沒有麵具。
所有朋友中,哭的隻她一人。其他人都在笑,笑得千篇一律。
老師也在笑。
如同無數具化完裝的屍體堆在殯儀館。她站在屍體堆中,麵對著僵硬的笑,不寒而栗。
老師讓她笑。可她不知道為什麽要笑。她笑不出來,笑不出他們希望她笑出的那種笑。
為什麽沒有人覺得他們的笑容假呢?她想不明白。
當父親再次讓她戴上麵具時,她沒有抗拒。可她卻在戴上麵具之後開始嘔吐。
沒來由地嘔吐。
她戴不上那一坨鼻涕般冰冷粘膩的東西。
所有家人,還有親戚朋友,都認為這是心理疾病,可無論怎樣治療——用藥、電擊、麻醉——都不見好。
她家人放棄了。
她就這樣,成了周圍一圈人中唯一不戴麵具的孩子。
幼兒園的基礎課程是教孩子在何時展現何種表情。什麽時候哭,什麽時間笑,什麽時候憤怒。
這課程,有一個名字——情商課。
她領悟得很快,可她做不到。但,這是學入學需要測試的內容。一旦情商測試不合格,等待她的,將是特殊學校。
筆試,她完成得很順利。
麵試,她坐在空蕩的的房間裏,盯著眼前的攝像頭。
一個冰冷的機器聲響起。
“當你生日,朋友送你禮物,祝你生日快樂時,你應該——”
我該開心,我該感謝他們。她想。
但她沒有麵具,她無法在一台冷冰冰的機器前擺出那副表情。她要感謝的,根本不是麵前的機器。
她隻能盡力在腦海中想象那一幕場景。可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控製自己的表情談何容易?
“一分。下一個。”那個機器聲響起。
她站起身,對著那攝像頭鞠躬,轉身離開。
“鞠躬時未微笑,減分。總分,零分。”
那個冰冷的機器聲再次在她身後響起。
筆試滿分,麵試零分——這是她的成績。但,她父親拿出來她家中所有的積蓄。
她終於還是得意就讀正常的學校。
坐在學校的第一,她就被孤立了。
在自我介紹時,她沒有微笑。所有人看她的表情都是嫌惡。千篇一律的嫌惡。
沒有任何人看出,她臉上沒有麵具。
但,一個月之後,在她考出第二次年級第一後,所有人的表情變了,變成友善的笑。千篇一律的笑。
她隻覺得那種笑,那種每個人盯著她時露出的標準微笑,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願和所有人話,隻是學習,卻也沒有人在意。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她從未丟失過年級第一,從學到高中,一直如此。
在她以全省狀元的身份考入全國最好的大學的醫學係時,那種眼光變成了崇敬。千篇一律的崇敬。還有無比羨慕的眼光。
一切都是麵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應該笑,可她沒有麵具,她笑不出來。她所能做的,隻是將自己的厭惡壓抑下去,不讓真正情感顯露。
大學的生活倒輕鬆很多。上課不再需要什麽,隻用麵無表情地坐著,麵無表情地聽課,麵無表情地做筆記即可。隻有下課向教授提問時,才需要那些阿諛的笑。
麵無表情,正是她模仿得最好的表情。至於提問嘛,她沒有什麽問題。
也正因此,她遇上了他。
在那一日課後,他找到她,自己想問她幾個問題。
她轉過頭,想著自己又要看見一張令擺著生動到人作嘔的的臉。
可當看見他的臉時,她愣住了。
在她的想象中,原本應該滿是表情的臉,隻是露出一絲微笑。那笑中,有羞澀,有友好,有真誠。
那就像是在千萬朵濃豔得刺眼的牡丹中的一株百合。
“你,你沒有麵具?”
“是啊。”他聳聳肩。
“那我為何從未注意過你?”她一臉驚愕。
“麵無表情需要什麽麵具呢。”
她笑了。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毫無節製地放聲大笑。而他,跟著她一起笑,笑得整個教室都能聽到。
所有人都看向他們,臉上露出標準的或驚訝、或奇異、或厭惡的表情。
可他們並不在意。到底,他們又何時在意過這些人的表情呢?
他們相愛了。
無數對情侶,臉上相敬如賓,他們卻不是爭吵。可隻有他們明白這些爭吵的意義。沒有太多甜言蜜語,沒有標準的那種微笑,但他們卻能從各自的眼底捕捉到一切。
她們之間,沒有冰冷的假麵。。
在經曆醫學係的艱苦學習之後,他們畢業了,被分到同一家醫院。他在內科,夢想有一能登上手術台。而她則來到麻醉科,做著默默無聞的工作。
可,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