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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有心沉屙

  媛箐病倒了。


  這病來的並非抽絲剝繭,而是勢如流水一般喧喧咄咄、勢頭難遏。歸結起來還得追溯到那天晨曦,媛箐就這麽衣衫單薄、眉目不整的往碧溪郡主的寢宮裏跑。


  晨曦的天風本就料峭,又加之氣候的偏於涼薄,人被露水浸泡著難免就起了森森寒意,這寒風透體而入,自然將媛箐給作弄的就發了風寒。


  而這風寒卻以不可遏製的勢頭不斷的蔓延、不斷的惡化,自然是因了媛箐自己心裏的緣故了!她接受不了碧溪的死,接受不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僅剩下的那個有著血緣牽連的妹妹,就這麽猝不及防的離開了自己,今生今世永遠的離開了自己……


  楚皇一連幾日都沒有去上朝,也謝絕召見任何大臣商討任何國事,隻這麽全身心的投入到對愛妃熱切的關切之中,整個人整顆心都付諸在媛箐的身上,不舍得離開一步的悉心陪伴媛箐。


  而媛箐這一張昔時那般美麗的麵孔,在經了這一連幾日的病痛折磨之後,變得失了太多的水分、也沒了太多深濃的顏色,整個人形容枯槁、憔悴支離,儼如寒風中曳曳晃晃的一枝眼看著就要枯死的玫瑰花。這模樣十分的不悅眼。


  但楚皇沒有因此而將她嫌棄,反倒引了一出更為深濃的心疼與憐惜。他自宮娥手中親自接過藥碗,後將媛箐攙扶起來掛在自己懷抱裏,一手托碗、一手持著小勺,準備一勺一勺將湯藥喂給媛箐喝。


  媛箐柔弱楚楚的將頭向一旁微轉,眼眶跟著就紅了下來:“陛下。”輕幽的調子一如她這副身子一樣的羸弱支離,她抿唇徐徐,“臣妾想先飲些溫水潤潤嘴唇,這藥太苦了,晚些時候再用吧!”於此將頭往楚皇肩膀上靠了靠,卻怎麽都尋不回先前那份有處可尋的安然感。


  原來這個世界上能帶給她安然感的人,並不是身邊相依相偎的楚皇,而是妹妹碧溪……也隻有碧溪她還在,媛箐才能有心思去於楚皇身上尋覓安然、尋覓幸福、並沉醉在這一份恩愛甜蜜之中怡然忘憂。但當碧溪不在了,她整個人便忽然就覺的全部都虧空了!生命似也跟著一並透體抽離,全部氣血化作青煙一縷倏倏然渙散不見!


  隻有這個妹妹還在,媛箐才會覺的自己是有依靠的,自己不是一個人,自己還有妹妹,還有這從來都不離不棄不會將自己拋撇下、不會將自己背叛的妹妹……現在碧溪已經不在了,縱然媛箐身邊還有對她愛意深重的楚國皇者,縱然她在潛移默化間距離楚後的地位又進了一步去,可試問這一切還有什麽值得加以珍視、小心嗬護的呢?

  那個人她不在了,那麽旁的一切,便都再也不重要了!


  人生在世往往都是如此深陷囹圄怪圈,一些人和一些事在你身邊環繞時你並不會覺得他們有多重要,但當有一日這人這事猝然一下便再也使你尋覓不到,你方會曆經一番那樣徹骨入髓、痛徹心扉的糾葛抑鬱,你方才能夠深刻的體察到這一份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但待到那時,似乎說什麽、做什麽,都也已經晚了,都也再不能做任何的空缺彌補了!

  楚皇心疼媛箐,見她既然不願這個時候喝這苦藥,便也不願繼續逼她。依言喚宮人去端了溫水過來,又在裏邊兒摻了些潤喉的枇杷薄荷膏,後一勺勺小心的喂媛箐飲下去。


  薄荷涼絲絲的幽香倒將媛箐這混沌生疼的頭腦給治愈的清朗些許。楚皇見她似乎受用這個,便又叫人去衝了一碗,再度親自喂著她飲下去。


  “愛妃。”他知道媛箐的心結在於何處,見她此刻有些微的心緒平複,適才敢小心翼翼的啟口婉轉的安慰她,“你……”


  然而楚皇這安慰注定是發不出的,媛箐沒有給他絲毫出口言語的機會,柔荑款抬、勾了一下楚皇的肩胛:“陛下,臣妾累了。”她明白楚皇要說什麽,但很不湊巧的,楚皇要說的話正是她所不願意聽的。或者說她也忌諱再聽這些。


  橫豎人已經不在了,再說那些或安慰、或惋惜的話,又都有什麽用呢!

  見媛箐持著如此決絕的態度,楚皇那未發出的一通話便梗在了喉嚨裏上下都不得。他有些微的平複,後終究對著媛箐頷了頷首:“好,那便休息吧!”又在宮人的配合之下一並幫著媛箐墊平了枕頭,將蟬絲被覆蓋在她身上為她撚嚴實。


  媛箐沒再言語,順勢側了個身,後徐徐闔住那一雙攙著淒美微光的秀麗的眸子。


  隻留了一個纖細的背影對著楚皇,不禁惹得楚皇心中起了層酸澀感。他覺的媛箐定是在怨自己的,甚至他不確定媛箐是不是在恨自己……即便碧溪要犧牲自己去換得姐姐的楚後之位,這是他沒有明確表態、更沒有明確答應的。但歸根結底,若他這個大楚國君一開始便沒有顯出受製於人的勢頭,沒有在一幫大臣的壓迫之下橫豎尋不到破局之法,又何需碧溪以自己一身之死來做這個衝破死局的契機、換姐姐媛箐一個可能會得到的楚後之位?

  這麽想著,楚皇便愈發覺的悔意叢生、愧疚難平!

  他著實沒有顏麵再麵對媛箐,轉目又向媛箐瞧了一眼,見她仍舊是那麽一副似睡非睡、似有心慪氣又似乎隻是平淡的拒絕的冰漠姿顏後,隻得落了沉沉一歎在心底迂回。也覺自己留在這裏陪著媛箐隻會令她反感、令自己這愧疚心作弄的愈發彌深!也是無趣,便轉身又對著宮人們囑咐了幾句,複深深看了眼榻上的媛箐,便掀起簾子就此離了愆情軒。


  榻上的媛箐根本就沒有合眸小憩一二,隻是這麽一個背身以對的視角看上去,根本瞧不出她麵上流露著的是怎樣一副糾葛混雜的神情。她細心體察著身後楚皇的舉動,在感知到這個男人正一點點漸次離開、最後沒了聲息時,方緩緩轉身,對著侍立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示意神色。


  宮娥以為淑妃是躺的乏了,便忙不迭湊上前來將媛箐扶起來靠好。


  媛箐任由她們扶著自己,也不多話,徑自又飄了眸波往案頭置著的那碗藥湯落了落。


  那藥湯還是溫溫的不曾涼下去,宮人端起來感知了一下,便遞給了媛箐,欲服侍著媛箐趁熱用了。


  但媛箐卻擺擺手示意宮人退到一旁,複拈著碗中的小勺子攪動幾下將藥湯攪均勻。又有須臾的停頓,隻見媛箐持著小碗的柔荑向前探探,複把那小碗往下一傾,伴一陣“稀拉拉”的雜音,還不待一旁立著的宮人們有所反應,這碗藥湯已經被媛箐悉數都倒在了地上去……


  “淑妃娘娘!”有宮娥沒忍住一聲驚呼,才欲轉身招呼人去再煎一碗藥,卻被媛箐止住。


  “不必了。”媛箐徐徐啟口,複以目光點點起了這一小片汙沢的地麵,“把這裏處理幹淨。”複又抬目對那貼身服侍的宮人瞧了一瞧,雖孱弱卻堅韌的目光定格在她起了慌張的眉目間,一字一句,頓頓的,“不要告知楚皇。”簡單的吩咐。


  這宮人一時有些發懵!淑妃娘娘這明顯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她看的出來,誰也看的出來!這個時候興許也隻有楚皇能夠勸住她了……但她卻吩咐不許告知楚皇,這便委實叫這宮娥給犯了難!

  但媛箐的目光實在太逼仄,且這之中浸透一重不可動輒的鎮定與漠然,被這樣的目光盯著瞧著,便好似是被一柄凜然的寒光利刃順著眼睛一直刺入到心口之中去!

  媛箐的氣場素來是隱於柔弱外表之下、發於內心淵深之處……這氣場叫人莫名發怵,更叫人不可抗拒。


  不多時的眼神交流,這宮娥到底不敢再去與淑妃娘娘有片刻的對視,隻得權且對她一個頷首謙謙:“是。”垂眉斂目,就此先是應下了她。


  媛箐見她給了自己回應,便就沒再多說什麽,好似十分疲憊的抬手又對著這一幹宮人們揮了一揮。


  宮人們應聲唱諾,複而漸次退下。


  媛箐重又把身子往榻上躺了一躺,方才雖然見宮人應了自己,但她也明白這些個宮人們是斷不敢去擔一個對淑妃伺候不周的名頭,隻怕還是會把她不肯喝藥之事告知楚皇陛下。


  但是無所謂了,橫豎她是不打算將這病痛連綿的身子骨醫好。便是楚皇親自守著她、護著她,那又怎樣呢?她帛媛箐決定了的事情,便是雷打不動的堅韌,九頭牛也未見得能夠牽回來的決絕……


  這麽副多愁多病的身子,橫豎是要不得了的,碧溪已經不在了,她還有什麽臉麵硬著頭皮在這清寂世間繼續安然無恙的活著?


  她累了,真的累了,經年一世的一場苦旅,她無論是身還是心,從裏至外,都已經太累太累了……


  她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在這般病體孱弱的拿捏之下,人終歸是會恍惚的,這一恍惚一迷離的也就難免會陷入到一場又一場的夢寐拿捏之中。


  但這一遭的夢境,實在是比以往任何一遭都還要怪異,媛箐似乎在這其中突然明白了好些事情、又似乎尋回找回了遺落在這軟紅萬丈、世態空茫間的一場又一場隔世杳杳的,久遠到不可細數的一段段洪荒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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