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交心又彌彰
因是帛宸主動提出要去向江炎“請教”一二。如是,帛清也就不好再巴巴的跟過去。
他與齊王兄就這麽倚著小渠周邊一道白玉欄杆,凝神定定的瞧著湖心亭裏帛宸與江炎一來二去不知在說些什麽。
又過一陣,瞧著那二人緩步下了小亭,一前一後踏著細橋一路過來。帛清忙迎上去,對大哥謙謙然頷首做了個禮,後忙不迭向江炎遞了問詢目光。
江炎自然明白帛清是想問自己什麽,但此情此景自然不好向他多說,便回了一個眼神示意帛清安心。帛清也就沒再執著什麽,複轉目錯開這神光。
帛宸似乎不大願意被旁人看出自己找江炎是為了些什麽事兒,便勾唇一笑,啟口把這話鋒給往回一轉:“這位管家當真是個知音識曲兒的剔透公子,本王是當真羨慕四弟能得這麽個剔透人做管家!”複爽朗一笑。
帛清一笑回禮:“大哥府裏的人不也個個剔透玲瓏?當真是與弟弟說笑了。”複頷首斂目。
帛宸卻“嘖”了一聲,吐口的話誠然不是隻為謙虛:“我可沒有與四弟說笑,這漢王府裏的人自然沒有一個可以比得上四弟這位管家!”沒有異樣的語氣,配著如此情景卻顯得有些違合。
帛清一怔,微笑掛於唇畔卻誠然不知該如何回複。
一旁江炎不失時對帛宸頷首一禮,神態語氣俱是謙然:“漢王殿下抬舉在下了,在下不過好些琴笛曲樂,素來也沒什麽大誌向,倒是叫幾位王爺取笑。”複轉目又對帛清,“王爺,出來了這樣久,咱們家王妃娘娘可是等得著急了!”雲淡風輕聲息溫和。
江炎這是在暗催帛清快些離開了。一個管家主動催促王爺離開,當真是大管家派頭與氣場盡顯了來!
看得一旁正暗中忖量的帛陟都沒禁住一個好笑。
雖然明顯感覺出江炎與帛宸之間有些什麽心照不宣的事兒,帛清還是順台階向帛宸告個辭。
帛陟亦告辭。
一行人盡數離開漢王府。帛宸客套的又送了一段路,在臨大門沒幾步遠的地方停步駐足不再相送。
夏風溫熱,燥燥的帶著烈火燒灼的無形催命感,這感覺牽出心底一通煩亂壓迫的無端惶恐。帛宸一人負手而立,深邃目光含著淵深沉澱,默無聲息目視著帛清與江炎兩道漸行漸遠、終湮沒於長街之上如織人流的背影,一懷心境陡然懸起來,目光微凝,若有所思。
。
盛夏的天氣之燥熱、之灼人程度自然是不消言語的。歸府之後帛清便隻餘下憋悶,沒有半點用膳進食的欲望了。
他入了東廂房後,囑侍女去沏茶來。江炎早在出府時就有所準備,知道王爺歸來後必定燥熱,便一早就叫婢女把西瓜置於井水裏冰著了,這時剛好取出來切好了於王爺解渴。
婢女應命退下,廂房裏帛清獨留下江炎一人示意其落座。
江炎也知道王爺忍了一路,回府後是必然會問自己些什麽的,便就在帛清的示意之下麵對麵落了座。
他這一路原也想著打個什麽腹稿,但到底還是沒有,因他不願有一日與帛清之間也起了這諸多的遮掩和算計。可有一些事情,他卻不能告訴帛清,也無意告訴帛清。
“江炎啊。”帛清親自斟了一盞涼茶遞給江炎,最先啟口打破了這突忽浮些尷尬的氛圍,“今日在漢王府上,大哥突然去找你,都跟你說了一些什麽?”於此略停一停,勾勾唇角想要把這氣氛重變得鬆弛一些,“卻……何至於就說了那麽久,本王遠遠兒瞧著你們還相互禮讓、好不融洽!”這氣氛卻沒有被帛清緩解了多少,相反還因了這如許的遮掩而顯得更為尷尬了幾分。
江炎心河平如鏡,注目一笑:“無非是些關乎笛音曲樂的雅俗之事,王爺還看不出來?”吐口字句聲腔亦是平和的很。
“就隻是這些?”帛清心念一動,顯然知道江炎是在順口敷衍自己,但又不知該如何問得直白。
大哥帛宸是個什麽性子,即便素日來的走動不是很多,帛清也依舊還是有著那麽幾分了然。他們畢竟是同氣連枝的親兄弟,那份血緣牽引下的默契感雖不似與江炎之間親密而深厚,但他與帛宸之間自然也是比江炎與帛宸之間深了許多層。他心知帛宸縱是對曲子有好感,也還沒到有心自撰古曲的地步,又何談去向江炎請教一二?況且念想起帛宸當時的神情、那雙眼睛裏一閃而過很快不見的些微異樣,以及隔著水汽遠遠兒瞧見他二人在湖心亭裏那通欲蓋彌彰的神容,又哪一點像是沒有什麽事情?問曲兒問笛那根本就是一個遮掩的幌子,帛清一早就明白了!
帛宸是在甫聽了江炎那一闋笛音之後,才似兀有了一個什麽樣的後覺的,其間玄妙定然就潛匿在那笛曲裏……
“不然還能有哪些?”江炎勾笑反問。
即便江炎他明知道唬不住帛清,還是這般抱定了主意的不回複。
這一刻也不知是天氣太燥熱還是心緒太紊亂,帛清這壓抑了整一陣子的對於江炎的那通懷疑、那些隱忍,終於在這一刻得了個不加收斂的大爆發:“去你的關乎笛音曲樂!姓江的,你當本王是傻子麽如此這般糊弄本王!”心念並起,聲息就錚地揚高,帛清額頭也跟著依稀起了淺淡的青筋。
這通脾氣來得誠然是如疾風驟雨一般的迅速,江炎心口被震得甫然一動,方知原來帛清麵上溫和,心裏卻其實是這般的在乎,也一直都在這般的隱忍。
這一時,江炎心口也猶如被浸染在五味陳雜的大染缸裏,層疊並起的一通心緒作弄的他幾乎窒息、有若沉湖!這其中有微驚、有隱然、有苦悶、有隱愧、也有微慍……卻唯獨沒有負氣。
“王爺。”又過須臾,在帛清那肆起的性子發泄的差不多、逐漸重又落回昔時的冷睿克製時,江炎終於啟口,麵目神情依舊如方才一轍的平和未變,邊慢慢起了身子,“江炎告退了,王爺好好兒休息吧!”因為心緒太繁冗,而急意又太紛遝,反倒堵得悶得江炎他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麽、該與帛清作如何的自處。於是他選擇什麽都不說,就此默默然退下。語盡時也不待帛清再開口,他抬目看了眼麵目仍有些微起伏的帛清,後徑自一轉身便往房門外走。
“江炎!”身後衣袍擦著桌角的簌簌聲昭著著帛清的陡然起身,並一聲急急的喚。因短小而焦灼,也聽不出是否還存著別樣的氣慍。
江炎便停了足步,轉身向帛清頷了頷首:“王爺還有事兒麽?”
帛清喉嚨動了動,雙目神光落在江炎看不出絲毫別樣情態的麵目間,什麽也沒有說,隻一步步離了桌案向他那邊走過去:“本王方才激動了些。”頷首一歎,“你莫見怪。”口吻已然溫和發沉,卻看得出仍然是在竭力壓製什麽。
江炎本就沒有當真怨怪帛清,又覺原本就是自己心存愧疚,此刻當真承受不了帛清的道歉:“沒有。”他不覺頷首沉目,語氣也是沉仄的,“原本就是我的過處。但是……”複一抬雙目,卻變得欲言又止。
帛清張了張口,輾轉半晌卻也吐不得半點字句。複又頷首搖頭平複須臾,方抬目一顧江炎,語氣於沉仄裏變得微微平緩了些:“是不是跟你那枚白玉環有關?”心下一動,一時也不知這兩件事兒怎的就牽扯在了一塊兒去,但憑著起於心的一種本能的感應,帛清問得如斯直接。
江炎又一撼……這麽些年來,他跟在帛清身邊大幾個年頭了,憑著心中那種本能與默契,也不奇怪為何帛清會如此一語道破個中玄機。
是的,確實,那白玉環其實是一件信物,而他今日在漢王府一時心念所致、持著性子吹演出的這一闋《念嬌奴》,便是那予她信物的人所創後他耳聞目染徑自學會的。
若是知道漢王也識此曲,那江炎是斷不會在漢王府裏不加顧忌的隨心吹奏的!他隻恨自己即便一再的謹慎,這麽副隨意不羈的性格也總會時不時為自己招惹些微的麻煩,隻恨自己怎麽就那般的不小心呢!
即便在漢王問起此曲時,他以“聽錯了”為由頭給搪塞了過去,但看得出漢王心中也已有了個基本的囫圇猜測。他當時該把話說的更加圓滑一些,該裝出無辜姿態認下這曲兒是《念嬌奴》,並告訴漢王這曲兒是他聽一位江湖朋友吹演過的……這樣便明顯比那一句“聽錯了”而更能使人信服吧!
但這紅塵之中、大千諸事,一環一環全部都是安排好了的。該在何等樣的時辰地點、遇見何等樣的人、滋生出何等樣一段麻煩……沒有一處不含著命盤的欽定。如此,那些事後的悔不當初便又顯得其實是沒有什麽必要的了!
江炎抬目,一點一點與帛清有些深邃的目光直直對視:“江炎還是那句話。”他沒有直麵去回複帛清的疑問,卻又好似是默認了這樣的揣摩,沉聲正色,“無論如何,江炎都不會做出對不起王爺、對不起榮錦王府的任何事情。江炎隻會幫著王爺,隻會希望王爺越來越好的。”那麽其餘的,知道與不知道,當真還有那麽的重要麽?
江炎的性子帛清明白,認識他又不是一天兩天!也自知是問不出所以然的,除了江炎自己想說。如是,在聞了這般樣的回複之後,帛清麵上也沒什麽明顯的變化,麵頰還是隱有抽.動。他頷首長長一歎,帶出涓濃而摻苦的心緒:“可是江炎……本王隻希望你好,我們都好。”若你不好,本王即便再好……也都不是真正的好!
簡單的一句話漫溯起來,不重,甚至輕飄飄的。而那隱在字裏行間並沒有言明的許多真味,江炎是一如既往的明白:“放心吧!”他迎帛清又行幾步,抬手搭上帛清一段肩膀,頷首沉目,“我們都會好的。”
江炎的話於之帛清,從來都是莫名安然。
帛清那心便寬了幾寬,沒有再說什麽。卻轉目又是沉沉長長的一聲歎息,複不再顧著江炎,徑自抬步出了廂房往院子裏去了。
留下江炎一人心沉五味,良久良久默默立於當地,沒做聲息、亦沒做感觸。須臾後一陣清風撩撥發絲,他方側首,於無聲無息處徐徐然一歎冗長,到底搖了搖頭,默默然行步出了屋子,靜靜帶起兩扇雕花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