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心照不宣事
帛清沒想到自己會帶起江炎這麽激烈的反應,有些無奈的掃他一眼:“什麽就皇上下了旨了!”一歎搖首,複定了神態微向前探身,“本王,是來還東西的。”清朗目光忽地染了幾分別樣的沉澱,內裏蘊含彌深、玄虛暗露。
江炎隻聽他說皇上並不曾下什麽旨,懸起的心跟著重又放下,釋懷樣長籲口氣:“哦?”即而挑眉玩味,“難不成王爺當真是一時無趣,便這麽帶傷牽神的巴巴跑來同我一敘?”明知並非如此,卻也料定不會是什麽大事兒。除了關乎到榮錦王府切身利益的立儲之事以外,任何事情在江炎這裏都不是什麽大過了天去的事兒!
從什麽時候開始,江炎便忘記了自己,他似乎已然不再記得自己是誰,隻把自己全全然的代入到榮錦王府管家的身份當中,在他眼裏心裏變得隻有自己的利益,或者說……是榮錦王府的利益。
想是江炎還不曾發現遺失了白玉環,帛清須臾沉默,忽探指自袖口中取出那拾到的玉環往江炎眼前一遞:“本王說是來還東西的,你怎麽就是不相信呢?”看似平淡無奇的普通字眼,聽似無辜無害的普通語氣,卻全因了此刻這枚雕龍舞鳳的白玉環,一切一切便都變得那麽的不同尋常了起來。
“轟”地一下,江炎頭腦一震、雙目一黑!
但瞬息後又重歸明朗,他下意識抬手,不動聲色往寬袍右袖擺處捏了一把……果然,隻觸及到一片虧空。這才甫然驚覺自己掉落了最重要的東西!
此刻帛清竟是將這白玉環給他送了過來,那麽想必是掉到了帛清的廂房裏……還好,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江炎是個處變不驚的人,特別是在遇事兒的當口,那神緒更是流轉的極快。他看都沒去細看帛清遞來的物件,隻流轉目光往帛清似笑非笑的麵目間停了停,微有輾轉思量,後忽地一笑:“這是皇上送給王爺的。”吐口平淡,又聽來大刺刺的十分無厘頭,“托我轉交,我倒是忘了,這不王爺拿出來我還奇怪呢,險些沒想起來這陌生的玉飾是從何而來的。”他是明白人,當然不能承認這玉環是自己的東西!上雕龍鳳,若他承認是他江炎的貼身之物,又該如何來跟帛清解釋其上為何會有龍鳳、自己為何會有這隻有皇者帝者才能有著的東西?而他亦不能說自己不認得這東西,誠是帛清分析的那樣,這東西不可能是楚皇遺失的、也沒有契機會是婢女遺失的,隻能是他江炎遺失的,這一點他賴不掉。
一陣風起,帶得窗外成陣柳蔭和風曳動,攪擾這篩入室內的燦然光線也跟著變幻起了明明滅滅的格局。帛清微愣,須臾沉默後,下意識啟口半是懷疑、半是詫異:“父皇,他托‘你’轉交東西給我?”重音落在“你”上。
顯然,江炎這說辭聽得帛清一頭霧水,這委實是不合時宜的很呢!父皇若要送給自己什麽東西,怎麽不直接給自己,卻托付一個王府管家轉交轉送?這不是多此一舉又是什麽!況且父皇何時同江炎有了交集?
話既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就沒有了轉盤的餘地。江炎隻得繼續把這個謊撒下去、盡力的圓下來:“是的。”他微頷首,目光沉了些微嚴肅,“方才楚皇出了王爺的廂房,在咱們王府往西廂的那道小徑上漫步,我剛好從西廂那邊兒小院子裏,查看了新移回來的兩盆蓮瓣蘭是否成活,不期的就遇到了楚皇。”
這個解釋有條有理,況且江炎神情語氣具是正色,一時又尋不出他撒謊欺瞞的道理,帛清無法不信。但他還是覺得這事兒自有玄虛,又出乎一種與江炎之間似乎從來就有的默契,他更加認定了江炎所說的話半真半假。
“那時楚皇心情極好,便與我隨意聊了幾句,還囑我多多開解王爺你呢。”江炎自顧自繼續,於此抬手搭了搭帛清的肩膀。
帛清心念一動,轉目顧他:“父皇還讓你開解我?”
“可不是!”江炎笑歎,“我們的楚皇,原是個有著這等愛子之心、憐子之情的慈父!”情念兜轉,心境跟著一舒,其後那話言的就顯得很是順理成章,“楚皇邊如是囑托著,臨走前還自內揣取出一枚成色上好的白玉環,要我給你送去,說是萬望王爺莫要失了玉的內在,斂卻孟浪,守得玉之靜好風骨。”
帛清的念頭隨著江炎的吐口而不停輾轉,一時又不知自己是否應該信他。當真是父皇偶然撞見了江炎,閑談之時心之所至的遞了這玉環要他轉送自己?
按著帛清對楚皇的了解,這樣的一時興起是極有可能,帛睿就是一個隨性的人,該無錯處。可他同樣了解江炎,甚至與江炎之間那一份獨有的默契,有些時候比與之父皇還要深厚……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江炎在這白玉環之事上,應該是撒了謊。但同樣的,他感覺不出江炎的敵意與惡意,隻覺他是不願叫旁人得知具體去脈來龍。
不過這樣的有意隱瞞,還是讓帛清覺得有些不適,雖然他也理解江炎:“如此,父皇倒是有心了。”他尊重江炎,自然不會逼他到底,“父皇的苦心本王已領悟,這枚玉環成色不錯,就送給大管家你吧!本王這裏有很多呢,也用不上。”還是把那玉環放在了江炎麵前,算是不動聲色“完璧歸趙”。
一來二去,這兩人委實都在演戲,都在順著對方搭起的台子把這一出無端的戲繼續演下去。
江炎眉目微動。
雖然帛清無意挑明,但卻以這樣的舉動告訴了江炎他心中的不相信,同樣也無聲的傳達於江炎“我尊重你的有所保留”……榮錦王,從來是一個心善又至仁至義的人!他太善良,又太執著的苦苦守護和維係著他所認定的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這一瞬,江炎心中很不好受,他錚地就起一陣慚愧,實覺自己愧對了帛清的優待:“謝過,王爺的美意。”一頓,順勢取過眼前的白玉環,裝模作樣的捏起來看了看,後重收入寬袖夾層裏:“無論如何……都請王爺放心江炎。”忽地抬目,聲色一沉,言的話聽來莫名。
是的,請王爺放心,無論如何……江炎都不會做出愧對王爺的事兒!更不會利用王爺,不會背叛王爺、背叛榮錦王府!
隻這一點就夠了,當真夠了,旁的瑣事都是瑣事,是與榮錦王無關痛癢的,是誠然無需掛懷多想、徒惹牽記的。
一句“放心”飽含良多,那些合該有著的解釋、那些磐石堅定的許諾與賭咒,隻這一句“放心”重重吐出,便都在瞬間變得再沒了半點兒費神費心的必要了!足夠了,不是麽?
很多時候,知己之間隻要有了默契,那麽言詞當真是不消過多講究的。帛清起了動容,須臾抿唇淺笑:“好吧,我信你!”一歎釋然,複抬目直視江炎,聲息正色,“因為你從沒有騙過我,所以我信你不會騙我。你說什麽我都信。”沒有場麵話、也不是客套詞、更不是顧及時宜的敷衍了事。這是帛清的真心話,江炎聽得懂,他會明白。
江炎神色甫一僵定,後霍地微笑:“王爺,別多心了。”簡單的吐口帶著不可估量的魔力,雖什麽也沒有多說,但莫名使人安然。
窗外柳梢之上起了一陣清越的鳥鳴,不知是歸來的燕子還是早春的黃鶯百靈。低回婉轉、清越泠淙,牽帶出自然造化的渾然天成。
一些感動忽然於細微處沁入骨血,絲絲縷縷,無收無束,漸漸溢湧成海,漫了心門、也傾了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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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睿抬頭瞥了眼金黃簾幕遮掩之下的殿門進深,見有幾瓣柳絮幽幽漫溯進來,帶出暮春微夏的獨有韻致,慵懶而不萎頓,很多好處在於酥醉陽光沁潤下幻化出的那一痕溫暖,沉澱在了骨髓裏。
他心興跟著好起來,伏案理政已有一段時間,是該站起來活動活動發僵的筋骨了!念頭至此,便合了公文起身往殿外步去。
抬手掀起簾幕,卻忽地見貼身內侍自不遠處弓著身子急急走進來,瞧見帛睿正立在那兒,便慌地曲身做了個禮。
“什麽事?”帛睿順口問道。
那公公忙不迭回話:“陛下,漢王殿下求見。”
“宸兒?”帛睿皺眉念叨,出殿散步的契機就被這麽給堵了回去,複邊折步重往回走,邊抬手命令,“讓他進來吧!”
公公領命退下,旋即便見皇長子帛宸步履穩穩的一路行進來,對著帛睿恭恭敬敬斂襟作揖:“兒臣給父皇請安,父皇萬歲萬萬歲!”
帛睿的子女們在見了自己的時候,全然都是如帛宸這般一轍的恭敬而疏離,想來就也隻有那前世冤家的帛清才會對他沒大沒小、執拗無禮!
可也正是因了帛清的這一份貼己,才令帛睿真正尋到了為人父的那一份天倫之樂……真是做弄的很。
“免禮。”帛睿把身子往後靠了靠,啟口春風和煦,儼然一位慈父的威儀麵貌,“來找父皇,為得是什麽事兒?”心思暗自輾轉。因為澹台皇後不日才同他提起這儲位之事,現下帛宸突然覲見,這叫帛睿心裏多少有些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