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兔緣引賢
真個是一通亂哄哄的沒個清明時刻!
父子兩個就此鬧得個不歡而散,這大抵還是帛清自成年立府後頭一遭。又好似是帛清自打出了皇宮自行立府後,與他父皇之間這麽層關係就恍若隔了層霧,變得時常稀薄、大不如往日那般的默契。
這使得帛睿總時不時生出一些患得患失的撓心感!又轉念一想,這是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了,是不是從年紀上看,也該到了與父親有隔閡的這麽段時期?他為之著實苦惱,十分奈若何,卻也沒半分的轍!
也就是對帛清,其餘那些兒子女兒莫說是同他鬧脾氣使性子了,若是得著父皇召見一麵那都得從心眼兒裏感恩戴德!偏偏老四啊老四,這是跟自己上輩子有過什麽隔世的大仇?
念及此,帛睿又是一陣抽絲剝繭的腦仁兒疼!轉身就近落身坐下,無可奈何的重重搖頭,在這空擋又於心頭升了一陣憐惜……自己方才沒控製住情緒,給了兒子一巴掌。這孩子這一陣子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了的正跟他叛逆著,父子之間這份恩情會不會因了那一巴掌而變得就此寡味了去?
不會的,該是不會的吧……
帛睿在這一瞬竟沒了紋絲火氣,開始單純的執著於這麽個有些矯情的問題了!
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太在乎,若是不在乎那委實是不會存了這麽些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的隱隱心緒。
內侍在這個時候貼心的為皇上將盞中半涼的茶換去,被帛睿抬手製止住。他心頭又焦又燥,就勢端起這一盞涼茶順著喉嚨灌了下去,複深深歎出口氣,側目吩咐道:“罷了,你去澹台皇後那裏一遭,說朕今兒晚上留宿,叫她準備。”皇後是他的嫡妻,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可變更的事實。帛清時今衝撞了皇後,這做父親做丈夫的夾在中間便要有個斡旋、調節的責任。
“是。”內侍應下,行禮後退至一旁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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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春時節,氣候從早到晚都是妥帖適宜的,而行在錯落磚石鋪就的小徑間的帛清,即便是這麽一身疏袍緩帶也無法將一顆心變得輕盈。
他一路心事重重,隻覺得無論是腦海神思還是靈魂深處都負了千斤重,但惱人的是努力靜下心來細細的去想,偏生又發現根本不知道這些負重是來自於何處!
就這麽一路神智飄渺,當不知何時甫一抬首瞧見了“榮錦王府”這四字大匾的時候,他忽地就覺自己渙散了一身強持著的氣力!總算是到家了,那鬱鬱不得遣的心緒也似乎可以暫時擱置一段落了吧……
朱紅門柱之前迎風立著一人,那人鳳眼狹眉,玉身酥肌,墨發流水一樣披散在肩頭、隻以一根天青發帶收束,目光冰漠而又似乎持著一方理性的高地,盈薄唇角恍若掛著一絲幾不可查的笑。遠遠一看,周身隱現熒光,總喜著一襲白色內袍、外罩一件玄黑色寬袍外披,挺拔高挑有如月中的玉樹,偏生又生就一種莫名的、凜冽的、帶著通身戾氣的霸絕氣場!
這個人是榮錦王府的管家江炎,字意閑。
“江”山也上,攬人間世態“炎”涼;是否今生意,還是來生緣,癡自朝朝起,憐伊芙蓉麵,莫道君子“意”猶淺,相思不曾“閑”!
這位大管家雖擔著管家之名,實為榮錦王當之無愧的軍師,亦是榮錦王不曾輕視分毫的好兄弟!若說帛清在這世上會毫無保留的將自己一腔信任全部交付給一個人,這個人便隻有江炎。
說起他與江炎的相遇及結緣,委實也是一段傳奇。說是傳奇並非由於這段緣分怎麽結的驚天地泣鬼神,怎麽怎麽轟轟烈烈動輒不移;相反,實在是機緣巧合、平淡無奇。卻也正是因了這樣的平淡無奇,才更顯得傳奇之所以成為傳奇!
那是在不遠不近的五年前,帛清十七歲的時候,一朝春來,他隻身一人打馬往京郊處踏青遊春,可巧看到一隻通體銀燦可喜的白兔在他馬前馬側不斷兜轉、行步飛快。
這倒是委實奇怪,帛清長那麽大還從不曾見到過這速度能趕上馬的兔子!
但那兔子生得委實可愛,體態玲瓏、皮毛纖長,和風順馬、如飛疾馳間便像是化現成了一團銀燦燦的光陣……如此,帛清也無意傷它,且就由著它那麽跟著自己一路行步。
但這兔子好似並不隻是單純的與帛清偶遇,它不間斷遊移奔走,卻總是在帛清馬前馬側這麽一小片距離活動,有意逗弄湊趣他一般!
終於,帛清踏青賞春的好興致被這兔子給攪擾的黯了幾分,又因了它不斷奔走兜圈而心生煩意。他心一橫,打馬加快速度意欲從兔子身前縱馬過去,好徹底擺脫這莫名其妙遇到的束縛。
也不知是哪股力道給用得狠了,最後的結果是帛清非但沒有縱馬從兔子身上跨過去,反倒他自己身子一歪直愣愣的摔下了那匹高頭大馬!
他在坡地間就著滿地的碎沙石“咕嚕嚕”打了幾個滾兒,一時還不能及時從地上騰身站起來。而他胯下那匹青驄駿馬受了這一驚後卻失了控,仰首一陣嘶鳴間竟是錯落著馬蹄向帛清身上踏過去!
馬蹄一起一落的時速快得超乎想象,隻覺一股疾風並著塵泥汙漬一齊往他麵上、脖頸間落下,他根本就避無可避!那一瞬帛清幾乎是認定了自己此生此世的最終命途就是葬身於馬下了!
然而預料之中的徹骨疼痛並沒有襲來,又是一陣駿馬嘶鳴破空而起。帛清雙眼下意識一閉又一睜,發現那失了控的發狂的馬竟是被人於千鈞一發時拚力束縛住!
在他麵前,一位少年逆光而立,手攬韁繩、屏吸縛馬,身姿抖擻、體態似玉……誠然的,這少年就是江炎。
如此一番機緣巧合,信步偶至的遊俠江炎自馬蹄之下救了榮錦王帛清一命。帛清被他自地上扶起來的時候細想方才驚險一幕,仍覺心有餘悸!
他邀江炎往榮錦王府小坐,江炎笑著應下。
二人回了王府之後便一番談天說地,相識之後的更進一步相知,使帛清發現自己與這遊俠有著很多相同之處。他們論及宇宙蒼穹、論及茫茫命途、論及古籍典冊、論及名篇名曲……這話竟是越說越覺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麽一坐一談就到了暮色四合之際。得遇知己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其間樂趣自然無極,故而時光也就不覺過得極是快了。
二人起身相辭,卻不約而同的,心下肺腑忽地起了纏綿陣陣,雖無言,卻可看出具是生了不舍之意。
帛清心念一轉,幹脆向江炎發出邀請,誠請他留在自己的榮錦王府做一門客。
江炎欣然允諾,卻說自個隻擔著“門客”之名無所事事,倒像是個吃閑飯混日子的庸庸蓬蒿之人了!王爺不妨給江某委派一個實職?
帛清見他同意留下,心下裏正大喜著,當即大手一揮準了江炎自己擇一喜歡的差事。
江炎勾唇一笑,狹長明媚的鳳目裏有光波折射,他道:“在下倒是對這王府‘管家’一職,很有興趣!”
……
自那之後榮錦王府便多了一位威風凜凜、形容體態如月如星的倜儻管家。
榮錦王對這位管家一向倚重,一直將他當做兄弟看待,並傳令命府中一幹人無論是王妃亦或是下人,都不可將這位管家以下人的身份看待,且榮錦王不在時見管家便如見王爺,並賦予管家先斬後奏、便宜行事之權!
……
帛清一抬頭時順帶瞧見了立在府門前的江炎。
江炎亦在這個時候入目了歸還的王爺,他幾步行下台階,至帛清身邊時上下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帛清尚有些發腫的左半邊臉上,忽地就有了那麽幾分明白在心:“唉……”免不得一聲歎息,啟口如常,“王爺此番進宮,想來是不甚愉快吧!”
說話時帛清已領走在前行上了王府台階:“知道還問。”側目帶些戲謔口吻,又含著依稀的怨。
這般頗似孩童的情態倒叫江炎心下不知該好笑、還是該無奈。恍神間已跟著帛清行進了王府內院。
有下人早在天甫入夜時就點燃了周圍一圈圈燭燈,溶溶暖色照的這氣派非常的王府似乎可與白晝爭光。
帛清心下裏正被莫名的氣焰堵得悶悶,擇了瀑布小景間一處石墩落座下去。
江炎也與他麵對麵坐下,瞧見他這副模樣,不免垂了雙目又是長長一歎:“這麽多年了,王爺何苦還為那事兒再頂撞他!” 口吻沉澱。
他了解帛清,甚至比帛清自己還要了解!加之素日裏帛清諸事大抵都是不瞞著江炎的,故此次王爺是為了何等事務起了化不開的鬱結,江炎心裏清楚的打緊。
“若是你,你又會如何?”帛清側目掃他一眼,聲息發硬,“我們那位皇後娘娘果然是個母天下的好姿儀,在我母妃忌日卻能安心過她的壽辰!嗬……”挑眉薄蔑,“本王那幾句‘祝壽’的吉慶話倒是便宜了她!她該是受用的很,哪裏還有我去賠禮道歉躬請原諒的道理?”語盡一個展顏勾唇,笑意猶甚,目光卻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