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今生又錯過
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今朝弱冠,我笑我海枯石爛!
前塵往事兜轉飄逝不可尋覓,再沒有人知道的故事最終的結局是,後來的後來,安王冷華欞原是橫心換做了“冰裏埋”的心腸,卻終因凡事太盡、思量太重而終究成了“病裏埋”的身子!
一番宏圖到底未能大展,赫赫聲威、氣勢磅礴的安王爺就已因消耗過度而病體孱弱、魂歸離恨,化為茫茫天地一縷漸次渙散、了無尋覓處的碧水芳魂……
是劫是緣終作古,無人逃得過宿命。
做弄如此,浮生若斯,五濁惡世,法不孤起,仗緣方生!
然而今生今世原以為可與故人相遇之後前緣再續,卻依舊還是錯過,卻誰知,不想故人,變成了已故之人……今生今世依舊逃不脫這注定無果的結局!
“你怎麽這麽傻,怎麽這麽傻……”縞素與哀意渲染充斥的上官府內,帛逸前來哭靈,步入殊兒的靈堂之後卻是連上香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就此一路跌跌撞撞的走進去,若不是還有那麽幾分拚力強持著的理性自持,他整個人整個身子就要癱倒在了地上去!
他一身縞素,墨發披肩,蓬鬆的散絲配著這樣一雙悔之不迭的淚目,愈將那一副已經形容枯槁的玉顏襯托的萬分憔悴。
上官忻冬跟在他身後走進來,亦是一身天青色的素色裙擺,頭簪一枚淡藍色絹花,滿麵哀容、雙眸沁淚。卻很有自知的對著殊兒內裏靈柩的方向拜了幾拜,複拈起一炷香貢入香爐中。她心知三姐的死自己是脫不得幹係的,心知眼下這裏的每一個人該是都仇視自己的,所以她活該承受往後漫漫苦旅中心靈的折磨、承受靈魂不得安生的一世錘煉。
帛逸一心係在已然故去的殊兒身上,旁的人或事他半點都不想再去管顧。他此時此刻持著的這樣一懷心緒是,恨不得自己就此殉了她而去!
心念陡起,帛逸抬袖猛擦了一把眼淚,抬步便往盛放著殊兒棺槨的內室裏走。卻被一旁冷眼默立的慕容雲離抬臂攔住。
“我要進去,我要去看她!讓我進去!”是時的帛逸已經失了心,他管顧不了若許多的事兒。見雲離竟然攔住自己,兀地起了性子歇斯底裏。
“進去?”雲離不哀反笑,隻是這樣的笑配著她一雙微腫的眸子,叫人看在眼裏覺得更加帶著諷刺,“你要去看她?你憑什麽去看她!”語氣猛地一拔高,接連這是幾乎破著喉嚨吼出來的句子了,“她端得會落得今時今刻這麽一步田地,不全都是拜了王爺您所賜麽!”
這一聲吼把帛逸震得登地僵木住!
身後上了香的忻冬實不忍帛逸如此,疾步過來對雲離柔柔啟口:“慕容小姐……”
“還有你!”雲離錚地抬手一指忻冬,揚起的語氣夾帶一股冰涼的凜冽,並著目光都儼若飛刀,“三小姐為何會故去,這其中的許多‘妙處’,五小姐……你這個做妹妹的最是清楚不過!”
忻冬被她這話兒唬得也是一震,因了心虛之故而辯駁不得紋絲,下意識張口也隻是默默然無聲。
雲離登地笑出了聲,晶耀淚波也跟著在這一刻一並流淌了出來,她有些失魂:“若說我複姓慕容,一個外人原是不該參與你們上官自家人這事態中……但這裏的外姓人又豈止我一個?”她含淚的盈眸再次錚地一掃帛逸,目光透出如森冰冷,這痕冷意源自於心底那重昭然難遏的恨,“遼王殿下,敢問您比我還外的這麽個不相幹的外人,時今眼下又是以怎樣一重身份立在這上官族長小姐的祠堂裏,還口口聲聲要進去看她呢!”最後陡地一頓,聲息壓下,帶出震撼心魄的逼仄。
“我……”帛逸下意識啟口,卻隻能啞言。
是,雲離說得沒錯,絲毫都沒有錯!即便他帛逸苦苦牽心愛了念了殊兒這一生一世,歸根結底他也都沒能成了她的什麽!他是外人,對於她而言他就是一個外人……好不荒唐,好不可笑,好不悲涼!
淚波氤氳,遮迷了他與她如出一轍的一雙桃花目,他無心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發現目光隻餘一重分外深沉的木訥,甚至連大哭的心力都再也持不住。
然而雲離卻並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帛逸此刻的示弱與枯槁半點都溶解不得她一顆為殊兒寒冰覆霜的心。她複目視微斂眸低首的忻冬,這個女人雲離一見就覺得惡心:“還是說,遼王殿下你是以妹夫的身份來吊唁這個三姐!”
“慕容小姐!”忻冬陡地抬首,卻是一臉驚慌與奈何。
“不是……”幾乎是與忻冬同時,帛逸吐口欲言。
雲離被這齊齊並起的兩道聲色做弄的定了一定,旋而那斂去的笑靨複一次緩緩涓涓起得更盛:“還當真是心有靈犀!”你們今兒是一齊來殊兒這裏扮好人裝慈祥的大秀默契麽!這一句話雲離吞進了肚子裏,礙於殊兒的靈柩還停放在內室,她忍了忍沒說出來。
心知雲離是誤會了自己,帛逸忽生不可耐的急意,啟口欲要解釋卻發現千頭萬緒委實不知該做如何梳理!一張本就血色全無的麵孔在這一刻,更是被做弄的隱隱泛起青紫青紫的顏色。
“表小姐。”是時一道沉悶聲色兀地拔起,眾人抬目去顧,見是臨著內室門簾處,一把紅木椅上坐著的經久無話的上官競風突然啟口,那不知落向何處的混沌目色此時籠了一層淚光,沒向雲離投過來,而是看向了涕淚盈麵的帛逸,“你讓遼王殿下進去吧!”又是沉沉的一句,複又沉澱,“我想,三妹也是願意再見一見遼王殿下的。”
不帶感情的聲色在這一刻卻充斥著無形的悲意,不著痕跡的貼著心口一路滑過去,坦坦緩緩,帶起的是一重悶氣堵心的不得釋然。
終於,雲離緩緩的放下了擋在帛逸身前的手臂,又慢慢把身子一側,收了目光不再看他,行入內室的道卻是給他讓了出來。
帛逸心間隱隱一亮,不急踏入,而是抬手對著競風作了一揖、複又對雲離一禮。
競風起身離開,把頭偏了一偏,並不回複。
雲離亦淡淡掃他一眼,淚波已然積蓄了極滿,亦不曾理會。
帛逸知道這二人心中還是怨恨他的,殊兒又未嚐沒有怨恨他呢!許是在她芳魂驟逝的那一刻,她也都是在怨恨著自己的吧!念及此,苦澀並著酸楚幻為刀鋒,割刺的心口極痛。下意識抬手死死捂住,帛逸踉蹌的闖了簾子行進去。
雲離默了須臾,亦抬步跟著他進去。
忻冬張口,卻一言都沒有發出,這一雙玉足似也被濯了千金沉的重擔,邁不得半點,隻好就此停定在了當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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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深秋才過,整個大楚皇城理當步入更深一重銀裝素裹的冷怖深冬。但奇怪的是,今年的大楚卻沒有冬天,秋季一過便大地回暖,接連著有百花在這一夜之間次第綻放,竟儼然是隔過冬季直接步入朗朗的春。
帛逸依稀是明白了什麽,這該是殊兒她想看一看來年的春光,故連天地都分外憐惜這麽一位絕可憐愛的美好女子,不忍拂去她在這世上最後一點微薄的意誌,故越過了冬季,直接喚來新一年明媚萬頃的朗然春光……
帛逸麵著棺槨裏睡意安詳的女子,這一刻他的心在顫抖,靈魂也在顫抖!
那分明是一張美豔精致無雙的、冠絕了紅塵人間甚至蓬萊蒼天的顏,這女子似是在熟睡,似是在春困……這樣鮮活美好的姿容,這樣鮮活美好的人,怎麽都不可能是已經魂魄透體的隕逝而去;怎麽都無法叫人相信現下裏躺在這棺槨中的女子,她已經成為了一具了無生氣的、冰冷的屍體!
不,不會,不能啊……
帛逸兀地頭痛欲裂,哀傷不能自持,連著寸寸斷了一懷繞指的柔腸!
身後足音嫋嫋,那是尾隨其後的慕容雲離。
帛逸腦中兀地靈光一閃,像是抓住了這人世間最後一絲溫情般,他沒有回身,啟口幽幽的問雲離:“殊兒她生前……養在身邊的那隻白兔呢?”
雲離在距帛逸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處停步,聽他問起這個,麵上不覺軟了一軟:“那白兔不飲不食,跟著殊兒一並殉了去了。”
“……”帛逸一默,隻道這小小兔靈原也有著這般人的情性!又不覺生起震撼,震撼之餘勾唇自嘲的笑笑,“嗬……它倒是個有情有義的!”
雲離亦勾唇一冷,笑得森然、聲息發狠:“世上的人,不如它!”
帛逸錚地一激靈!
雲離緊追著他又近幾步,簌簌行至他身邊強迫他與自己麵對麵:“白兔尚知情義,而那冠冕堂皇披著一副道貌岸然皮囊的人,卻還比不得這卑微的兔兒!人不如畜,特別是那些個口口聲聲‘愛極’‘珍重極’的偽君子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