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遼王府夜會
殊兒這一句“澹台”是戳了他的痛角,未嚐不是也在同時戳了她自己的柔弱處……她麵著終於有了爆發勢頭的帛逸,靜看良久,轉首又將眸色錯開,邊順勢將自己一雙手自帛逸手中抽離。
這次她沒費什麽力氣就離開了帛逸掌心的束縛,微微一下就滑脫了,很是無力。
帛逸神智是惝恍的,這一瞬心境似也蒙塵,似是那麽那麽的不可置信、又有些不置可否,偏生卻又不得不直麵麵對著殊兒心意的轉變。他心魂一緊複鬆弛,再又一緊,幾多作弄。
慌亂裏向右旁微側側身,一陣平複之後啟口溫下了聲音:“對不起。”一頓又道,“是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守住我的真心真意,到底在大婚這件事上做了妥協。”複猛地轉首看向殊兒,口吻再揚,“所以我不要權勢富貴我隻要你!我要帶你遠走高飛,那樣我們將不會再受到這許多俗世凡塵間的束縛,我們可以無拘無束的彈著那曲蕩滌人心的《獨步蓮華》,我們把它的詞順著曲譜出來,且彈且唱、寄情山水,不理世上紛擾百態,一世無憂,隻要彼此!”
帛逸的情念奔湧翻滾,他現下裏分明是十分激動而不可控製。這是他的真實所想,縱然他與殊兒從相識到相愛似乎隻是一個蜉蝣朝暮的極其短暫的過程,但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所言所行皆隻是因了一時的心頭熱、亦或一廂情願的對於晉陽老宅裏那個心念不忘揮之不去的小姑娘的執念。
凡事皆有前因後果,若不是前世有緣有約在先,緣何今生匆匆一瞥的驚鴻轉影便可叫佳人公子夢魂顛倒、雙雙目成?
“情”之一字斷不可用所謂的“道理”給予評斷,真情還是一時興起也並不能以一個時長與常理來衡量。心頭脈脈縈繞著的感覺騙不了自己、蒙蔽不了本質,非自己親身而不得體味。隻要自己明白、自己知道、自己認定,這就夠了。
這些話是帛逸的心念,他曾想要告知殊兒聽,但他覺得殊兒也是懂得的。可時今此刻他忽然起了惝恍、起了迷噔,他又有些覺得自己看不透了殊兒,他不知道她的搖擺反複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後怕著、也期待著、更從沒有放棄過爭取著……即便這樣的爭取放在眼下看,越來越覺得是一種悲哀的無力。
“嗬。”殊兒勾唇,心下澀澀,麵上卻有意做了個嗔笑,一雙桃花眸帶著勾人的剪水媚,輕飄飄往帛逸一張滿是情深的麵目上一流轉,啟口的話兒亦同這目光一樣是輕飄飄的,“你連權勢富貴都沒有了,我還跟著你做什麽?”
“嗯?”帛逸複怔。
因他對殊兒的了解,故這一句意味分明的話他卻委實解不過來。
殊兒不自覺撫了一把心口,難自持的心痛猶如蟲蟻啃噬著她絲縷心脈。她有意不叫自己失卻偽裝出的無情,眉心一展,又主動近帛逸幾步:“我的意思王爺還不明白?”明眸浮笑、麵目輕佻,“退避?隱世?”有風服帖麵靨而過,打散零星青絲流蘇,殊兒桃花般的豔麗麵孔被發絲晃曳出若幻若真的綽約美態,“那個時候你還是王爺麽?”嬌嬌滴露的唇瓣吐出的是猶如蛇蠍惡毒狠戾的不可承受之重,“那個時候……你還有什麽?”足髁嫋嫋,又湊近了幾步,她微探身,幾乎平貼著帛逸胸腔的徐徐嗬一口氣,語音轉轉輕輕,若非距離極盡,這話兒其實吐得幾不可聞,“你什麽都沒有了,那我還跟著你做什麽?嗬……”
帛逸瞬間向後退開一大步,殊兒這般舉動委實嚇到了他!眼前這分明熟悉的一張麵孔在微風月華裏仿佛搖搖欲墜,卻是叫他不敢去認、甚至陌生的使他頓生一種極想要轉身逃開避開的念頭!
然而殊兒卻沒有絲毫加以收斂的趨勢,見帛逸下意識不自知的向後退開,她心一疼,不動聲色的遲疑一下,複迎他又近一步:“怎麽,王爺現在開始厭惡我了?”唇畔笑意流轉的恰好,眸光斑斕,燦如天邊最聖潔的一縷緊霞,這是與她當前行徑極不符合的一種高潔,又因這樣一清一媚俗的組合而顯得極其邪魅,“這就是我,我從知道你是親王之後就開始動心思貼近你,為討你歡喜而騙你說我要同你私奔遁世……嗬。”一縷譏誚綻放如花,殊兒錯眸訕訕,“誰知你居然當真信了,當真做了這一番累心籌謀來指望著我同你隱退……不覺得可笑麽?”
不,不……帛逸在心底裏不斷的否決著,麵前女子分明笑靨如花,卻偏生再也不是他映像裏所認識的那獨戀的一枝花。
她在騙自己,一定是的,分明是的!
即便帛逸這樣不斷告訴自己,即便他是信她的,他信她不是一個因貪慕他身為皇子親王的權勢富貴才同他交好、同他相愛的人……但那些不容忽視的念頭還是順著腦海不由得就漫溯上了根根情思。
那時他與她自孤島九死一生重回兆京,她失去了記憶,之後對他的態度便一直是若即若離的水月鏡花。是從什麽時候……對,是她來了遼王府一遭,之後在識得他的真實身份原是遼王之後,就突然同他情話綿綿、心跡大表。
這是為什麽?難道她看重的當真是他親王的身份?是假的,那些曼曼笑顏、縷縷真情都是假的,都是為了哄他歡喜勾他上心故才心機百出的假象麽?
不是……殊兒之所以對他的態度有所轉變,那是因為她找回了同他之間遺落的那一段記憶啊!
但即便是這樣,在她不曾失憶前她又是怎麽想的?若她始終都不知道他是一位身份高貴的王爺,她又會不會同他相愛對他溫存?
他不知道,不,他又是知道的,他不可以懷疑她,她不是那樣的人!
但……
錯綜情思糾葛難平,輾轉反側左右搖擺。帛逸腦仁兒並著兩邊太陽穴抽絲剝繭一樣疼痛,抬起雙手死死扣著前額與太陽穴。
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不甘心的反複去想,越是去想便越是做弄,越是做弄就越是頭疼,越是頭疼就越是想不明白……如此循環反複!帛逸儼然被帶進一個兜轉不停的怪圈兒裏,掙脫不出、走逃無門。
殊兒看在眼裏。他的糾結她感同身受。
這是她的目的,是她與帛逸此番遼王府夜會所要達到的目的。但這一刻麵見著帛逸如此反應,殊兒卻又突然泛起了些許矯情……除了因這口不對心、狠心傷害所牽帶出的自傷自痛外,她忽地有了一些對帛逸的悵怨。她在心裏呢喃,心道帛逸你為何會如此哀傷,難道你就半點兒也瞧不出我所言所語並非出自我的真心真意?
人就是這樣一個十分不能理解的矛盾體,一麵她極怕自己這般的故作強持被他看穿,一麵又希望他可以與自己心有靈犀、默契非常的無條件的信任。
但無論如何,殊兒一個身子都覺漸漸承受不了這顆心的束縛,她覺得自己這三魂七魄都跟著層層剝離、幾盡透體了!不過這寥寥幾個恍惚的僵持,她已經承受不住,她已經強持不得,她怕自己再多呆一刻都會崩塌墜毀的一發不可收拾!
月色溶波,本就清冷的光暈因了幾縷遊雲對月的遮迷而更加寡淡、很快不見。整個大地少卻了這一派秋月的鋪就,瞬間就陷入到一大片好似永劫無邊的昏沉黑暗裏。
趁著頓然潮襲的蝕骨黑暗,殊兒極快的轉身離開,纖纖身影被一大片望不到頭的漆黑包裹的更加單薄孱弱。她足步行的極快,一雙眸子在轉身的瞬間淚波便曇然而下,若了春潮來時一聲驚雷過後肆虐滂沱的一場傾盆大雨。
身後景深幽暗、光影幾不可見,帛逸獨獨一人長身玉立,淡唇素手、寬袍和風……
他的體溫逐漸上升,已經漲滿到了一個極限的盡頭!接連便跟著一點點漸趨下降,直至全身變得冰冷如寒石,直至似已沒有了一星半點合該有著的活人的體溫。
麵著那抹迅速逃也似離去的美麗身影,他再一次沒有挽留。
心碎的聲音合著繆轉秋光飄失在夜風裏,無論如何,無論什麽原因,隻有結局是殘酷的……他明白,他失去了她,又一次失去了她。
隻怕,隻怕已是最後一次……他已經徹徹底底的,徹徹底底的把她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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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道德式微的糾葛,當千千情網與世俗顧慮兜頭罩下,被攏入其中的人從來都是沒有選擇的。
四周漆黑若死,殊兒一路隻顧疾走,在遼王府裏慌忙且胡亂的一陣急逃,似乎沒有目的、亦沒有終點……沒有終點最好,就讓自己在這疾行如飛中跑死累死吧!也好過清楚明白之後那十分無望且艱難的陷入黑暗的過活。
被流雲遮迷住的一輪秋月不知什麽時候重見了清冷光影,視野跟著清明了一點。殊兒抬目,一抹銀輝倒影院落,剛好映出一道似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
那是……立在院裏似乎有意等著殊兒一般的澹台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