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四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不勝風韻,陌頭又過朝雨。
月榭花台,珠簾畫檻,幾處堆金縷……
黛眉長勾,施著薄粉的眼底扯著三分勾魂魅,令月一路緊緊跟在宓顏身後,走走停停、亦步亦趨。
“去,通傳一聲。”長蘅苑外,宮娥謙謙然一禮後,宓顏擺手告罷,遂發命如上。
那宮娥舉止有素,未敢有半點怠慢,垂首後退、進苑通傳。
卻在這同時,十分清越的一嗓男音已隨勢而來,這聲音做弄的令月蹙了一下黛眉,她覺得很是熟悉……
“可是什麽福緣,得讓兩位皇姐駕臨小舍?”朗朗的一聲,幾乎是在與匆匆進去通傳的宮娥一錯肩的契機裏,同時發出來的。
不由自主的下意識,令月轉目,翡翠步搖弄悅響。猝時,千百種綰就的心結在這蕩漾陽光一般朗朗溫厚的客套、且不失童性頑皮的湊趣音波中,錚然就斑駁了!
纖腰嫋嫋,東風裏、逞盡娉婷態度;應是青皇偏著意,盡把韶華付與……就在令月這一抬首凝眸初初的一眼裏,她“滕”地下意識噤聲,還好被及時按捺住,故這失驚一喚生生逼仄著無聲落在了心底……華欞?!
是的,她看到華欞就在這又一個幾近同時間,自不遠處、月亮形的正苑門裏,闊闊的走了出來。
是不是隻要我不睜開眼,這個世界就不會醒來?如今已是愁無數,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去……原來那在這寂寞無邊的幽幽深宮裏猝然闖進她生命裏的那個少年,並不是什麽藩王的世子,也更加不是她冷令月生命裏注定的良人,甚至連對他的綺思都是不能有的。因為他竟然,他竟然,就是北冥皇後那個即將封王賜府的兒子,六皇子冷華欞,冷令月同父的親弟弟!
當兩雙原本清澈的眸子在這一瞬不期然的遇上,四目相對,當那眼中一點驚愕變化做了癡執,再即而飛速的輪轉為昭著難收的黯然與可惜,即而又很快便恢複如常……冷不防的,令月鼻息微嗬一聲,原本想要轉身就此離去,卻是鬼使神差的立著身子於原地裏長長的發起了呆來。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居然……會是親姐弟!
華欞隻覺自個一顆心在目觸令月的這一刻,滕然就碎成了滿昆侖的星子、一地的璀璨晶耀!
他瓷白色的肌膚細細揉雜了一陣薄荷的冷冷薄香,是不膩的、也不太淺簡。隨著他一怔之後那步履的恢複如常,隨著距離的及近,過往的風兒將這特有的體香絲絲縷縷繆轉著飄入到令月的鼻息。這熟悉的氣息,這氣息令她神往過,而這一刻更令她惆悵。
她輕輕揚睫,隔著幾許日光再一次細致的打量他。便見他織了乳白圖騰的天青寬領上方那一張胖瘦的恰到好處的美麵,那麵上斜斜飛起兩道濃墨眉目,真的是劍眉星目啊……畫一樣的人物、詩一般的風情,影影綽綽,掩映起如是宣紙潑墨樣的披肩長發。豐物絕頂美少年!在這一刻,她越看他便越是隱忍的很,越看他便越是那麽的不能夠的承受之重!
華欞重重緊掩著的厚重心門,被曼陀羅花沁入心脾的迷醉芬香狠狠地一把推開!他亦是心魂跌宕、百味難平。他並不知道令月原來是自己的皇姐,他當真以為令月是那上官昭儀的母家侄女。他喜歡令月,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喜歡上了,很深很深的喜歡,很莫名的情愫……那兩雙眸子揉碎了磐石般堅實的此生初見,隔著雨霧、隔著煙塵,卻隻在這知曉雙方真實身份的這一刻,一切皆具枉然!
華欞起了恍惚,直勾勾的走到了令月近前,在距她極近處停住。
一股強烈的心念亦驅馳著令月,使她不受控的緩緩抬起柔荑意欲撫摸華欞熟悉的側臉,夾著一陣鮮香。但沒有落下去,令月及時回神,及時收斂住,卻還不曾落下,隻那麽僵僵的定格在半空。
華欞亦回神,玉砌的麵目曇然重新滿噙起一層恰到好處的笑意,木雕般僵持著的情態也慢慢恢複如常。二公主還在這裏,他不能失了儀態。
喜開封,捧玉照,細端詳,但見櫻唇紅,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長;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華欞天青色的寬袍廣袖也在不約而同的抬起來,他指尖輕探,為著一段千古不化的緣,仿佛輪回百般、隔世苦旅,隻為著匆匆今生閑緒百生、物是人非,心難平的這一瞥相會!他的指尖向著令月定格在半空裏的柔荑探了過去。
嗔啊蹉歎、軟紅萬丈,這裏邊兒有著多少散不盡的荒煙石路、多少望不穿的兩岸煙朦水瀲灩?兩個人就這樣模糊掉了身旁的一切人、事、景致、自然……甚至輪回。兩兩相望,兩兩含殤,隻感慨蹉歎這造化是好生的做弄啊做弄!
直到華欞、令月指尖相觸肌膚相碰的那一刻,二人才下意識的縮回了手。可轉瞬,又不由自己的向前伸去……手指過處,虛空裏,隻有一陣緩風自由自在的拂過去。他們終於還是彼此錯開,便這麽停在一個寂寞的姿勢。
又惱又憐的風吹亂了華欞的潑墨發。華欞麵目癡僵,叫人看不清這一刻他心底下不斷奔湧浮現著的真正情緒。天際流雲散開,斑駁陽光裏隻能窺見到他晶亮的瞳眸中,閃著惶惶不安與炙熱卻竭力壓抑的光。
“唉……”令月垂眸黯然,一聲徐歎緩溢唇齒。再抬眸,落在華欞身上的目光變成了提點。
千瓣蓮花在心坎裏怒放、再頹落。經了令月這一彈指間的再示意,華欞終於回過了全部的神來。他不動聲色的長長籲一口氣,薄唇畔又有了笑容昭著:“二位皇姐,請裏邊兒坐!”說著將身讓在一側,向令月點點頭、又轉對向宓顏做了一禮。
沉默了經久的宓顏斂眉流目,望了望身旁舉止怪異的華欞和令月,到底冷眼一默,在華欞的招呼之下,沒有多話,移步進了苑內去。
令月忙亦步亦趨的跟著進去。
在與華欞錯肩的這一刻,那纖睫抬起,後又落下。
就在這一刻,二人心底又起一股動容。皆數隱而不發。
這一時裏,仿佛聽到輪回中的梵音被敲醒,轉呀轉的,轉動個不停歇。清楚的記得這種感覺,千言萬語堵塞喉頭,卻一時又說不出口、隻是覺得很想哭,似乎觸痛到了什麽杳遠著的、迷離著的、湮滅著的、塵封的記憶……以及心底裏,那道最脆弱的傷疤。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山高路遠,因不滿,鴛夢成空泛;故惟願,千裏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