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配苟活
青石小徑,婉轉成行,穿密林而過。有泉眼發於山間,複與林間滲水交融,漸具聲勢,於山下低窪處匯聚成一小潭,寬不過五丈,水僅及膝。淩淩波光,清澈見底,水草蔥綠,遊魚穿梭。
??一低矮草堂立於淺水之上。草堂僅八尺見方,茅簷低矮,以普通杉木搭建而成,頗為精巧的設置了欄杆,木桌長凳,恰可容納八人左右怡然休憩。
??此等專門用於休息的草堂原先是沒有的,這十年的風調雨順使得族人們亦有了閑情逸致建設一些豐富生活的建築或物件。因草堂所在依山伴水,風光靚麗,雖地處偏僻,但自落成之日起,便不乏族內婦人們邀朋結友的前來縫製衣裳或漿洗衣物,附近過路者總可聞此處傳來的笑聲。雖前段時間草堂毀於颶風,但已經習慣了此草堂的氏族人愣是又將它支棱了起來。
??今日天高氣爽,草堂內又有人來此消磨時間了,五個男人一個女人。
??桌上擺了鹽水煮肉塊和幾樣不知明目的野果,以及一壺果酒。
??五個男人並非別個,而是十餘年前來織衣部的姬興、姬陽、姚秋、姚濤、薑明五位老兄弟。女人卻甚是年輕,雖長相普通,可圓圓的鼻頭笑起來甚是討喜,且手腳勤快,給男人們倒酒切肉的熟稔異常,忙完了便從後背勾著姬陽脖子擁著他,滿臉都是幸福之色。
??姬陽在灰石部時並不討女人喜歡,也不知為何,自打進了織衣部突然桃花運綻放,竟接二連三的換了幾任阿妹,且越換越年輕,這一位是兩年前纏上他的,兩人在一起還如新婚燕爾一般,甚是黏人。
??“興,喝酒啊,怎麽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姬陽不滿道。
??他身後的女人同樣眼巴巴的用納悶的眼神瞅向姬興。
??“喝酒……”姬興一揚脖子,將酒一飲而盡。
??這時,姚濤衝自家兄弟使了個眼色。
??姚秋看了看幾人神情,似乎篤定要自己開口了,不由麵有難色,幹咳一聲,潤了潤喉嚨,這才張口道:“興,十五年前我等跟隨你來到這織衣部走婚,可謂不虛此行,而今功德圓滿,似否該兌現當初的諾言了?”
??“什麽諾言?”姬興心不在焉。
??“我等該回舊部了,之前有姚猛支撐尚無大礙,可如今他染病了,後輩中又無可頂梁者,是故族內駁雜多端,長此以往恐徒耗這十餘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好局麵……”
??姚秋的話未落音,那邊女人不依了,一把揪住姬陽耳朵,叫道:“陽,你們要回舊部?他們走可以,你不行,我不同意!”
??“誒唷——”姬陽吃痛,一把將女人摟住了,“沒說現在就走,再說即便回了舊部,我還可以加入商隊,時不時來看你的嘛,隻是屆時你若有了新阿哥……”
??姬陽說著說著,竟是葷路子了,卻把女人哄得麵孔紅一陣白一陣的,竟軟乎了下來。他見女人不再鬧騰,便又示意姚秋繼續說話,定要讓姬興有個肯定答複。
??“他鄉再好,終不如自己故鄉,我等雖不如青壯時體力強健,可一身武技與人生閱曆皆在,傳之後輩,義之所在!”姚秋正色道,“我等回歸舊部,主母必委以重任,撥亂反正,以正風氣,保我族十年之安定,定然可成!”
??姬興眉頭緊蹙,不發一言。
??“砰”的一響,卻是姬陽朝桌子上擂了一拳。
??“哼!你遲遲不予答複,莫非是舍不得美嬌娘!”姬陽怒道。他與姬興同姓,乃是本家,說話便無甚顧忌,且似乎一早就想好了說詞,又道:“風主母貌如天仙,風華絕代,術法通玄,原是人間罕見,正因如此,你現今趨於老邁而彼年輕如故,已不甚匹配,即便其對你纏綿依舊,無非顧念舊情而已,莫非真要等到她耐心耗盡下令驅人,你顏麵掃地方才甘心嗎?”
??姬陽既然敞開了話匣子,就索性挑明了,說道:“我等舊部薑主母,雖不若風主母雅致,可亦是一等一的人才,如此多年孑然一身,他人不知,我等卻是知曉的,她無非是在等一個人而已,以她的身份,配你姬興還是綽綽有餘的!”
??姬興聞言,麵色陰沉,始終不發一言。
??“此言差矣,興不是這等樣人,之所以遲疑不決必是有難言之隱!”薑明一擺手,打斷了姬陽。
??“有何難言之隱?”姬陽一愣。
??“你仔細想想!”薑明用手指敲了敲桌麵,寫了個“子”字。
??姬陽恍然,不確定的問道:“莫非……”
??姬興這才點了點頭。
??姚秋環顧四周,見無外人,壓低嗓門道:“其實,此事早不是秘密,風池誕生之時,澤南諸多部落興師問罪,加上他如此多年皆不在人前現身,必是應驗了那個傳言,隻是大家都裝聾作啞不予提及罷了。”
??“就算應驗了傳言又如何?以風主母之能,莫非還有哪個膽大包天的敢暗中加害不成?”姬陽冷笑道。
??薑明搖頭道:“話雖如此,可即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豈可輕視?”
??一眾人議論紛紛,就連姬陽的女人也加入了進來。
??姬興始終沒吭聲,心思已經飛遠。
??在那個暴風驟雨之夜,他在睡夢中被風鈴喚醒,二人急急趕往事發地。在那兒,她見到了雨水中風芸冰冷的屍體和衣裳襤褸、形容枯槁的風池。麵對姬興和風鈴的到來,風池沒有向他們請安,甚至都沒正眼看它們一眼,隻知道用雙手機械的扒開泥土與石塊,扒出一個大坑。
??風琳儀態盡失,就那麽跪坐在泥水之中,且與風池保持了丈許距離,哭得像個淚人。
??風鈴詢問這是怎麽啦,沒有人應答。
??當風鈴和姬興試圖接近風芸時,隻知曉埋頭苦幹的風池陡然爆發出一聲吼,吼聲嘶啞,卻從其身體裏迸發出從未有過的威勢。
??“走開!”這是風池給出的答複。
??很顯然,風琳遠遠哭泣的樣子,亦是因為風池不願其靠近之故。不過,姬興卻從風琳的哭泣裏,感受到了某些意味難明的東西,究竟是什麽,他說不上來,因為這不像風琳的作風,她固然有軟弱的時候,可從不似今晚這般頹然。可惜的是,風琳沒做任何解釋。
??終於,那個曾在織衣部叱吒風雲的潑辣人物風芸的遺體被泥土覆蓋,化為了一抔墳塚,孤獨的立在這片盆地中央。
??這時,風池才站起身來,首先朝風鈴鞠了一躬,複又雙膝著地,在姬興麵前跪下,大禮下拜,啞聲道:“父親在上,十餘年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此拜為謝,弑母者不配苟活於世,石浣衣已死,今後此地便是浣衣墳墓,與二娘為伴,僅此而已,勿念。”
??姬興看著自己剛剛成年的兒子,已經知曉了事情的大致,同時亦一眼看出了風池心底裏的絕望,或者說是哀莫大於心死。作為父親,他不知如何勸解,也無法解開風池的心結,因為這個家庭本就是一個怪胎。更何況,依照氏族傳統,遵循娘親舅大原則,他這個父親在家庭中本就是地位最低的一個。如果真是風池在發病時錯殺了風芸,這個傷對於風池而言太大了,永難愈合,亦隻能交給時間來稀釋。
??風池從頭至尾都沒有去看風琳一眼,好像其不存在。
??按照氏族傳統,有人離世,當跳儺舞娛神,以期逝者亡靈洗脫罪孽,早得超脫,得入輪回,可練習邪功被幽禁的風芸無法享受這樣的殊榮。但是,姬興依然鄭重其事的在這漆黑雨夜中圍著風芸的遺體跳起了一個人的儺舞,他光著上身,祭神跳鬼,喉嚨時不時發出戰鬥的號子,一舉一動,沒有半分草率。
??風池一直脫離部落生活,之前並不知曉儺舞之於逝者的意義,亦從姬興的舉動中明白了幾分,他大哭之時,一次接一次的對著風芸遺體與跳儺舞的父親納頭大拜。
??“你們走吧,我的墳墓,我自己砌……”最後,風池下了的逐客令。然後,他就默默的走到了盆地入口處,不知疲倦的采集山石,將穀口一點點的封閉起來。
??這個過程中,風琳淚眼婆娑的一直看著自己兒子,可惜,二人的目光沒有任何交集。
??風琳是被姬興攔腰抱起出的山穀盆地,她整個人虛脫了,難以成行。
??盆地穀口很狹窄,僅可容一人步行通過,填塞起來並不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就在穀口,姬興抱著風琳和風鈴在一邊看著,看著風池一點點的用巨石將穀口填埋起來,從腿部,到腰部,再到頭部,直至風池的身影完全淹沒在石牆之後。
??“對不起……”
??姬興聽到了從嬌妻口中吐出的細如蚊訥的聲音。
??究竟有何所指,他不知道,而以風琳的狀態來說,他不便問詢,以免觸動她本就不堪的心神。而此事過去之後,他又找不到再問的理由與契機,因為這些天來,風琳沒有再返回神樹島,而是在盆地之上找了處山洞,默默地注視著下方的風池,就如著了魔,從她的眼瞳裏,他看到了刻骨銘心的傷痕,他不忍碰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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