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南沙 八
雨忽然大了,牽著妹妹出門覓食的林羅敷隻好躲在附近的天橋隧道裏,隧道隻有四盞簡約風的歐式壁燈,亮度很低。四周躲雨的人擠了不少,慶芳路兩旁是麻山公園和皇姑河,很空曠,路人不太可能翻牆進公園或者跳河遊泳到對岸。地下隧道本是長期堵車的慶芳路給路人過馬路用,沒想到現實中最大的用處,變成了躲雨和約會。
畢竟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簷。曖昧的隧道也算,有科學論證,昏暗、狹窄、人潮密集的場所,能最大限度激發人內心對安全感的需求,以及異性間,曖昧的催生。
柳蔭賓館雖提供送餐服務,可太貴。林青葵提議了出門逛逛,吃當地美食,林羅敷就同意了。
可惜雨不逢時。
“對k。”
“對2。”
“王炸!”
“要不起。”
“4個10,炸彈。”
“你他大爺不是瞎子嗎?”
“在下南橋路摸骨算命十年,有一手摸牌絕技。”
林青葵閑著無聊,跟一個貼膜叼煙的社會小姐姐以及一個算命的瞎子,蹲在旁邊玩鬥地主——這應該不是瞎子,林青葵和貼膜小姐姐不可能弱智到連輸給瞎子四把,氣的差點戳她墨鏡。
被林蛋糕開導了的林青葵無憂無慮了起來,但慘遭蛋糕君致鬱的林羅敷心情卻極端惡劣。
人沒辦法不在意自己努力的事情被否決,尤其那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具有同等的比較性——因那個人在跟自己做同樣的事,做的比自己更好。
這讓林羅敷感覺自己很沒價值。
不時有小姐姐跟燈下倚牆的憂鬱美少年搭訕,南沙是江南文人騷客的大本營、書畫之鄉、藝術大城、文藝青年集中營,史樓小軒窗一磚頭砸下去,倒下四個,必有一個會吟詩作對;要是丟個手雷,死者輕易能湊齊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八道。
所以,文藝範十足的小姐姐們的搭訕都各有個性。
一捧著詩集的小姐姐開口就傷感的說:“你,聽到心碎的聲音了嗎?”
再是一持竹傘的小姐姐跳了出來,很悲傷的說:“我聽到了,卻不想聽,是雨在心碎。”
最後,搖著“方人如玉”折扇的小姐姐路過,說:“你們躲了一輩子雨,它怎能不心碎?”
然後三人對視,竟把林羅敷忘了,異口同聲說那還等什麽?就豪邁的大笑著衝出了隧道。
林羅敷看的瞠目結舌,這三人的對話風格有幾分古龍的逼格,且是那種“今日殺人沒”、“沒殺”、“那就殺人”,然後三人異口同聲“那還等什麽”,相視一笑,衝出酒館見人就砍。
還有一拉二胡的小姐姐,很年輕,估計是附近音樂學院的,來到林羅敷麵前,盯著他看了一分鍾。席地而坐,取弦就拉,一曲阿炳小姐的二泉映月,拉的是哀傷至極。二胡是最令人心碎的樂器,兩根弦相伴,你唱我隨,相依為命,日夜相對,卻不能相擁。這種淒美太過刺痛人心。
林羅敷聽了兩分鍾,小姐姐忽然大怒,“你沒有哭!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旋即拔弦無情,轉身就走。
更有甚者,竟在林羅敷麵前擺了個殘局,請子。林羅敷看懵了,擺棋局的小姐姐歎息一聲:“我能摘星作棋,勝天半子,獨忍不得世人庸俗。”
幹脆利落的收棋盤,拿黑缽裝子,放置入箱,起身走人,隻在地上留了一枚白子。
這些神人一個個都是故事裏走出來的吧。林羅敷吐槽完,又有點佩服,不拘泥容貌的人,總會讓他生出些好感。
千年南沙之風流倜儻,可見一番。
雨停再出來時,林青葵已經把她的二十七塊五毛整輸光了,去時雄赳赳氣昂昂,放豪言說一個貼膜的,一個瞎子,看她不賭光她們的內褲。
貼膜的估計也是這麽想,一個雙馬尾小學生,一個瞎子,看她不賭光她們的胸罩。
年紀不超過三十卻染了一頭白發的瞎子,風度翩翩的對兩個紅眼賭鬼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乃算命國粹,當吾輩傳承。下次來南橋路城隍廟,給你們兩個算命打五折。小學生你的哥哥免費。”
要不是貼膜的死死抱著,林青葵差點跟瞎子打起來。
林青葵跟在哥哥身邊,背手跳著腳走路,人行道上是砂岩的長方形鋪地石,鋪地石一般用於園林景區,灰色帶著一種大氣的美。雨在凹地上留下一個個的小水窪,和一片溫柔的靜謐,皇姑河上漾著細細的波紋,遠處的麻山朦朧。
林羅敷忽然想起一個很要緊的問題,他摸了摸口袋,隻帶了房卡,沒有手機,也沒有錢。
“你帶錢了嗎?”林羅敷回頭。
一個人玩跳格子的林青葵還以為哥哥怪她跟人賭錢,嚇的老老實實的低頭不說話。
林羅敷再次翻遍上下,陷入茫然:“我身上沒有錢。”
林青葵似乎也發現了不對,沒有錢,怎麽吃東西?難不成把哥哥抵押給飯店?
“我也沒有……”她弱弱說,零錢都輸光了,手機支付寶和微信上是綁了銀行卡,可銀行卡裏隻要有錢,她就忍不住罪惡的右手。
“怎麽辦?”
兩人共同陷入了沉思。
身上一旦沒錢,腰纏萬貫下南沙的悠閑,一下就變成了國破家亡一路流浪的淒清……
“回去吧。”林羅敷說。
“哦。”
背影很沉重,林青葵看到種種美食離她遠去,悔不該跟死瞎子賭那二十七,否則還是能在蒼蠅館子裏叫兩碗蛋炒飯的。
“明天回去吧。”林羅敷說。
“啊——?”林青葵拉長了聲音。
“其實,回去比較好。”林羅敷還是聽了林蛋糕的話,不知為何,他有點想家了。他的心還放在洛海,這個溫柔的城市隻讓人更加空虛。
“我……我會保護你的!”林青葵突然說。
慶芳路和柳絮街很像一個“工”字,上麵的是柳絮街,下麵的是慶芳路。中間的古巷狹長而幽靜,青磚瓦頂,低簷白牆,帶著民國的時代感。
過這條古巷時,一家老攤位已經開業了,是一家賣刀削麵的。一個客人都沒有,卻飄出了香味。對饑腸轆轆的兩人來說,是很大的折磨。
若隱若現的燈光和案板上的聲響,窗邊的調料、盆中的蔥、辣椒醬,冒著騰騰熱氣的鋼鍋……這些東西能製造一個讓肚子受不了的幻覺。
林青葵傻傻的在門口站了兩分鍾,很想吃,口水都流了出來,林羅敷拉了幾下都沒拉動。
一個穿圍裙戴白色高帽的老頭掀起藍色的門簾,“後生女,進來恰東西不撒?”
林羅敷趕緊搖頭:“那個……我們身上沒帶錢,這就走。”
“反正冒人,來撒,不要錢。”老人笑著說,“兩家人,還能恰好多咯?就當陪我港港話。”
林青葵喜笑顏開,一個鞠躬大聲說了句“謝謝老人家”,一馬當先的衝了進去,林羅敷隻能跟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回頭就把錢送過來。”
“不要嘞!果有好多錢啊!”老頭在案板邊手工削麵,速度很快,“我做了十多年刀削麵,不是很好恰,但別人家的,都港我做得好。”他說著又笑了起來,“所以恰我麵恰的不是手藝,是份好心肝喏。看你們恰的開心,我就開心。”
就在說話間,老人已經捧著兩個土氣的藍邊農村大瓷碗上來了,“餓了撒?快恰吧。”
林羅敷夾了一筷子麵,細細的咀嚼著,林青葵已經狼吞虎咽起來。
滾燙的麵在口腔裏,觸動著味蕾,老人的手藝確實不算很好。但隨著咀嚼,吞咽,胃部的溫暖……這些忽然讓人想流淚的儀式,林羅敷來到這個城市後一直空空落落的心,卻有了一個著落,那些煩躁不安、那些迷茫、那些委屈,都沉澱了下去。
小當家裏有句話叫“料理是給人們帶來幸福的東西”,林羅敷吃出來了,這種奇異的幸福。
有時候,讓你試著去認可一座陌生城市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酒吧和夜場的喧鬧,也不是CBD區的高樓大廈,高架橋的車流如織,而是你在一個無名的小攤上吃的一碗熱騰騰的刀削麵,因為這碗刀削麵,你忽然就開始喜歡這座不熟悉的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