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夏蟬與舞 六
林羅敷輕推開更衣室的門時，徐班正跟一個高挑的女孩在掛龍鱗鎧的木架旁聊天。
女孩有著一雙很勾人的桃花眼，雙眼皮又深又寬，眼尾很長，笑起來時會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這種女孩微笑時留下的印象很難遺忘，像一朵從未見過的讓人心情明快的花兒，憂傷時想起她的笑就像傳染病，令你止不住的勾起唇角。
“也算你運氣好，身材足夠高挑，不然怎麽都輪不到你。”徐班雙手抱著胸說。
“哎呀，我也以為自己選不上來著。”女孩笑眯眯的捧起龍鱗鎧，“老師，夏蟬祭用的是這副鎧甲嗎？對了，我的舞伴是叫林羅敷吧？”她朝更衣室努努嘴，“他現在是不是在裏麵換衣服？”
“嗯，在換衣服。你們這些人啊，老師名字記不住，見著漂亮的男生倒是記得快。”徐班說。
女孩已經呆住了。
徐班奇怪的瞥了女孩一眼，扭頭看向更衣室——然後陷入同樣的呆愕，像中了美杜莎的石化術。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明明是在塵土飛揚的公路邊倚著一兜香樟，卻能讓遠處的你驚見滿城玫瑰齊綻的芳華，遮蔽天空的不再是PM2.5的霧靄，而是枝頭清香的花瓣與一見鍾情的絳色濾鏡。
“真像伊許啊……”徐菁華喃喃，她還是第一次見這麽貼身的古裝，仿佛那冠絕江南的花魁名伶從秦淮水榭煙雨萬重的畫卷中活生生的跳了出來。
作為一名慣用數字符號解析世界的數學老師，徐菁華已經無法用不嚴謹、意合性和抽象性高的語言來形容這種美。它就像一次方程的1=0.999999999，左側代表了數字的開始，右側代表了無限的未來。就像麥克斯韋的方程組，簡潔而美麗的概括了宇宙中一切電磁現象。就像在計算機中用雅各布線公式繪製成圖，那美的驚心動魄的等角螺線結構是如何的讓數學家潸然淚下。
換做大學時在圖書館遇上了這樣的男孩兒，徐菁華大概已經偷偷摸摸到前台借了紙與筆，寫下三行充滿理科生浪漫的情詩遞了過去：如果你是正弦，我就是餘弦，我們是傅裏葉變換的一對基。
更衣室門口的林羅敷不知道怎麽打破這尷尬，隻好對班主任為難的笑了笑。
徐菁華用手捅了捅女孩：“喂，回神了。”
“哦……哦。”女孩愣愣的應。
“她叫秦有魚，是你夏蟬祭上的舞伴。”徐班對走過來的林羅敷介紹了身邊的女孩，再拍拍女孩的肩膀，意味深長的說：“至於他，我想不用對你介紹了吧？”這些女生連同班同學都認不全時，卻能把同年級甚至高年級的漂亮男生的名字記的清清楚楚——其實徐菁華自己也有這毛病。
林羅敷微微昂頭看著女孩，這身白色的紗裙實在讓他很沒安全感，雖然是長裙。
女孩又笑了，她的笑容很能打破人的心防，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溫柔的撫摸著刺蝟的軟甲，刺蝟愜意的放鬆了身體，甚至不經意翻出柔軟的肚皮。笑完後，她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那個……我本來以為自己在網絡各種神奇P圖和濾鏡的洗禮下，看見天仙下凡都能淡定自若的。”
“謝謝。”林羅敷說。
他已經提前在更衣室中被自己震驚了一次，所以覺得這番誇讚理所應當。
秦有魚朝林羅敷伸手：“正式認識一下吧，我叫秦有魚，年年有餘，隻不過是鯨魚的魚。”
林羅敷同樣握住她的手：“林羅敷。”——倒是簡短。他如今已經不太想提起漢樂府的陌上桑，自從得知古今聞名的四大美人變成春秋的西施、東漢的貂蟬、三國民間虛構的秦羅敷和晚唐的伊許後，林羅敷就越發覺得自己用陌上桑介紹自己是在吹噓。就像你有一同學姓楊，名玉環，並在自我介紹時用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指自己的姓名。
徐班接了個電話，對兩人做了個手勢就出去了。
班主任一走，秦有魚好像放鬆了許多，她鬆開手：“你可以叫我鯨魚，我很喜歡鯨魚。”
“金魚？池塘裏的嗎？”林羅敷生出了些好奇，他想起了小時候在節日慶典的金魚池邊撈的鼓眼睛小金魚，傻乎乎的，慶典結束後放到玻璃缸裏，早晨醒來時把饅頭撚碎了丟到水麵，晚上回家發現小金魚翻了肚皮。
媽媽說它撐死了，林羅敷哭的稀裏嘩啦的，把威震天的屍體衝進了下水道——他一直覺得金魚會躍龍門進化成金龍魚，當然不是那種金龍魚菜油，而是頭角崢嶸的大帥魚，再經曆天劫進化成五爪神龍，所以就起了威震天這樣一個霸氣的名字。
“是海底的藍鯨，世界上最巨大的動物，很可怕，但也是個很溫柔的大家夥。”秦有魚靠近了他，“我很喜歡一句話，你要不要聽聽？”她凝視著林羅敷的瞳孔，帶著笑意，“那句話叫：我還是很喜歡你，像鯨沉於海底，溫柔呼吸，癡極嗔極。”
林羅敷聽著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老師一走就開撩，先是用一句設問勾起他的好奇心，再借用網絡上的優美句子聯係她的名字，說出不顯突兀，帶著點玩笑意味卻很曖昧的告白，此獠道行著實不淺啊！林羅敷算是看出來這位小姐姐的真麵目了——又是一蘇花花式的人物。
林羅敷想了想，說：“我比較喜歡這句，我還是很喜歡你，像你媽打你，不講道理。”
高手破招，自是借力打力。這一奇葩的仿句一出，秦有魚一時語塞，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啊喂！氛圍一下從深情浪漫變成了郭德綱的相聲捧逗，她都差點笑場了都。
“有道理，愛到最後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親情。”秦有魚強笑著說，“而且愛就是這樣，和風一樣突如其來，比你媽打你還要不講道理。”
林羅敷直勾勾的盯著她，不說話。
秦有魚這回是見識到什麽叫“菊與刀”之美了，華美的十六瓣菊下，是如刀刃般刺人的氣質。她心頭嘀咕著沒準這是個水手啊。小時候爸爸給秦有魚講過一個童話故事，海洋裏有一條什麽都吃的大鯨魚，把大海都吃空了，隻剩一條小結巴魚，小結巴魚為了不被吃，就遊到鯨魚的右耳後，說：“高貴慷慨的大洋霸主，您吃過人嗎？”
“沒吃過，”大鯨魚回答，“滋味怎樣？”
小魚說：“您遊到北緯50°西經40°，那裏有一個智慧無窮法力無邊的水手，他超好吃的。”
大鯨魚吃了水手，卻被肚子裏的水手折磨的疼痛難忍，逼不得已隻好把水手吐了出來。水手卻用木筏卡在鯨魚喉嚨處，削成格柵。可憐的鯨魚從此之後再也吃不了人和大魚了，會被格柵卡住，隻能吞吞海水裏的微生物和各種小魚小蝦。
秦有魚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她自比鯨魚，是愛情海洋中無人能敵的霸主，但霸主也有吃了後卡喉嚨的玩意。北緯50°西經40°的水手就是大海霸主最難的挑戰目標，但也是讓大海霸主最心動的食物。能從高一新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升旗手，秦有魚自然有著比同齡人強上許多的情商——當然也有一些小手段在內，至於選升旗手，秦有魚承認她是看上了軍訓時站在香樟下安靜的美少年。
這一次夏蟬祭，就是她與他感情升溫的最好機會，而節日中的保留劇目，是永恒的愛與被愛。
秦有魚認識蘇花花，因為媽媽是洛海市的市高官，是張派一手扶持起了她老娘。蘇少艾是張右最疼愛的小孫子的女兒，有這一層血緣關係，老娘看見蘇少艾都得噓寒問暖，態度低的跟古時的家將見了小主人一樣，身份更低的秦有魚自然不敢跟蘇花花搶。但蘇花花一消失，秦有魚就起了鬼心思，要是這王八蛋還在，她鐵定會拒了這升旗手，不在的話……她就得好好試探試探了。
秦有魚覺得她雖然是和蘇花花一樣的色中餓鬼，但她可沒蘇花花那麽無情。蘇花花能眼睜睜的見著舊情人從天台跳下，但她至少會給個擁抱和幾句暖心的情話，然後載著他去賓館，扇他幾個耳光，讓幾個彪形大姐在房間裏跟他談談心。
這個小美人要是被蘇花花追上再拋棄，不是又要跳樓麽？秦有魚思襯著自己去追他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再說從小到大還沒見過比他好看的男孩，沒準自己這條鯨魚就要被水手捕了。
“我和你一樣，也不會跳蟬蛻舞，我們可以一起學習，希望別嫌棄啦。”秦有魚說。之前通過談話，她從林羅敷的班主任口中套出了他不會蟬蛻舞。但她是會的，而且從小跳到大，和各種不同的漂亮男孩，那些男孩無一例外都被大鯨魚勾上了手。
秦有魚相信林羅敷看得出來自己是會跳的，說不會是為了讓他不尷尬，展現出自己的溫柔和細心，看不出來等會兒她也會不動聲色的教。
“會踩到我鞋子嗎？”林羅敷問。
“大概不會……這不是探戈。”秦有魚有些無言，蟬蛻舞是幾千年的古舞，說實話就是一種通俗易懂大家都能跳的土風舞，哪兒會有那麽多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