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北京城,一條古老的胡同,胡同裏有一家藥鋪,門口昭然掛著“永安堂”的匾。
一抹挺拔修長的身影走進胡同,此人正是離開瑞親王府的柳無恒,他站在藥鋪前抬頭看了看,跨進門去。
安靜的庭院沒有其他人,庭院靠後的屋子裏,隻有兩個人。
老大夫目中透出沉穩精光,袖口一攏, 恭敬地鞠身道:“紅多隆參見少主。”
柳無恒連忙扶起他:“紅長老不必多禮。我爹近日可有消息?”
二人坐下,紅多隆搖搖頭道:“族長半個月前來過一趟,吩咐說如果少主來前,請暫住在永安堂內等候,他帶族裏的兄弟辦完事就來這裏會合。”
柳無恒不禁蹙起濃眉,想到與父親的七年之約,若非因為芯月格格在瑞親王府耽誤了半個月,此番正好可以助父親一臂之力。
“少主,這七年來為了挽救族人,真是委屈少主了……”
柳無恒點頭,神色冷峻:“是。這一兩年,乾隆開始讓瑞親王負責北京城內的事務了,邊關民族之事已插手不多。倒是那德軒貝勒,常被乾隆派去邊關查探。至於龍雲圖……乾隆好象留了一手,這些年連瑞親王都無法提前得到。”
“可是,當年乾隆爺不是承諾在芯月格格年滿十五歲時,會將龍雲圖賜出,送給瑞親王府嗎?君無戲言,乾隆爺怎麽都不像是說話不算話的昏君啊!”紅多隆沉吟著,思索關於“龍雲圖”的問題。
龍雲圖,傳說是大清皇室中收藏的珍品,圖由一塊絹綢刺繡而成,上麵有九龍騰雲駕霧的花樣。天下許多人想得到它,並非由於它是皇家珍品,而是民間傳說得到龍雲圖便可得到一處大寶藏。這對於“漠西族”來說,意義卻更加不同尋常,因為龍雲圖正是該族的族傳之寶。
幾十年前,漠西族人人口還不少,在大清入關前還住在遙遠的新疆地帶,與當地的少數民族雜居。清王朝入主中原以後,逐漸擴張,決意收複新疆、緬甸、回紇等地,讓周邊其他少數民族部落都俯首稱臣。漠西族人齊心聚攏,力敵清兵,利用有利的天時地利,讓清兵損失不小。當時,雍正下令,再見到漠西族人,格殺勿論。
好一個格殺勿論!
漠西族人畢竟人單力薄,一路退到邊疆大漠,但仍被清軍多次追殺圍攻,迫於無奈,族長下令讓全部族人各自逃離,分散住在京城附近,從此隱姓埋名過著漢人的生活。
如今,漠西族的首領正是柳無恒的父親——柳成權,他接任族長已有二十年,一直為尋找龍雲圖而奔波。據上任族長臨終遺言,龍雲圖上九龍騰雲駕霧內有玄機,根據此圖可以在大漠之中找到一批屬於先人的靈物,可以致力於漠西族人將來的穩定發展。
龍雲圖當年恰好落入雍正爺手中,芯月格格出生時正逢天降甘霖,也適時解了乾隆的性命之苦,於是乾隆當場遂出一言:“芯月格格定是龍女轉世,我大清之福,是百姓之福。若十五年內,我大清天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朕當以龍雲圖賜之。”
為了這句話,柳無恒化作徐總管的遠房親戚,前去投靠瑞親王府,卻好巧不巧,被芯月格格看中成為她的貼身護衛。一晃七年已過,七年間,發生太多事情,他以冷漠麵對芯月格格的各種無理刁難,隻要龍雲圖到手,任她如何與自己無關。
然而,就在芯月一個多月前,芯月十五歲生日那天,乾隆命太監親自奉上龍雲圖,那格格打開一看,凝神觀察了半晌,撅嘴道:“我道是什麽寶貝,皇上賜我這玩意幹嗎?別人當寶貝,我芯月格格拿著無用,還不如請皇上送我點別的……”
說是如此,皇上禦賜之物,誰敢不接?當夜,芯月湊在燈前仔細端詳龍雲圖,企圖找出其中奧妙,不料一不小心將油燈打翻,龍雲圖被滴上燭紅,當場燒掉了一角。
柳無恒趕到時,格格正衝出門外,衣袖的一角也著了點小火,正慌亂不已。待他安撫完格格,卻發現被遺落在地上的那塊殘破的絹圖,不易而飛。
乾隆聽聞此事,大怒,怒的是有人竟敢偷進王府,奪走他對芯月的禦賜寶物。他第一反應便疑是漠西族人所為,於是下令,凡是發現漠西族人,都要抓捕問罪!
思及此,柳無恒忍不住怒氣橫生,仍然有著強烈的想抓來芯月格格的欲望,她可知道那夜遺失的東西,對他而言多麽重要?他耗費了七年心力,忍受在她身邊,到頭來卻是換來一場漠西族人更大的災難……
手指握得死緊,他沉聲問:“此次我爹是去了哪裏?”
紅多隆道:“族長聽聞月前龍雲圖曾在邊關地帶出現,所以帶了人趕去尋找。可是昨日……我們族人在打探消息時,又被清兵當亂黨抓走了幾個。”
柳無恒豁然起身,長身玉立,顯得格外僵硬冰冷:“隻怕是就算找到……也無用了。”
“少主這話是什麽意思?”
“圖被那刁蠻格格燒壞了,不知道殘缺了多少,真是該死!”他咬牙道,本就鐵青的臉更加陰沉,深黑的雙目中無形中迸發出淩厲的駭人之氣,讓人不敢直視。
而此時,瑞親王府的芯月,莫名打了個寒顫,莫名有了不好的預感。
龍雲圖失蹤,族長無法聚攏分散的族人,柳無恒不得不守在北京城裏。
日子一晃而過,他也時刻注意著瑞親王府的動靜,尤其是那個罪魁禍首——芯月格格。
第一年,聽聞芯月格格更加嬌縱,常在府裏發脾氣,下人們都不敢接近了。柳無恒幾次夜裏無事,悄然前去探查,倒也看不出什麽異常,晚上還是小點子、小豆子輪流候門,閨閣寢房中倒也安靜。他想,大約是格格白天脾氣發完,晚上累得動不了了。
到了第二年,聽說芯月格格變得喜愛出門遊玩,她身邊有了新的護衛,更有了不少王孫貴族陪伴。柳無恒偶然一次街頭與她巧遇,連忙轉過身不去看她,天知道他若多看一眼,想到已害大家尋找整整兩年的龍雲圖,他就怕自己一個控製不住,提劍上前殺了她!
轉眼,三年已過,漠西族人仍在各地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連自己的族人都不敢相認,柳無恒也幾乎走遍大江南北,但最後落腳之處仍是北京城,然而某日當他回來,突聞一個消息說繡紅死了!被芯月格格逼死的,大約是格格早就看著繡紅不順眼,三年來終於讓她挑到毛病,於是嚴厲地將繡紅給逼得跳湖自盡了……
柳無恒一時難以接受這消息,雖說已離開王府三年,但芯月與繡紅之間的矛盾三年前便有,且一直因為他而存在。他沉著看望著瑞親王府的方向久久站立。
芯月啊芯月,你竟是如此心胸狹窄的女子,還心腸惡毒至此,你欠繡紅這條命,該如何償還?
然而,幾天後,漆黑的夜晚,一個更大的噩耗傳來——
“少主……”紅多隆聲音悲呼,青布碎花的門簾被掀開後,進來兩個渾身是血的漢子,見到柳無恒便跪倒在地。
“少主……族長遭清兵圍攻,已經……身亡了……”那人說完,嘴角血液噴湧而出,撲倒在地。
柳無恒無法相信這消息,一時不敢呼吸,慢慢睜大眼眸提起另一名漢子,“怎麽回事?說!族長不是要來這與我見麵麽?怎會遭圍攻?”
那漢子也是奄奄一息,聲音虛弱:“原本族長帶我們一起過來……路上聽說……龍雲圖有了消息,好象又重新出現在瑞親王府了……所以族長想先去打聽一下虛實……誰知道……誰知道……”
柳無恒飛快出手,點住他的穴道止血,下頜收得僵硬無比:“說!後來到底怎麽了?”
“誰知道……那是王府的誘敵之計……我們逃離時,聽到那個女子說‘七哥,你看我這招厲害吧?這群人果然落網了!’……少主,族長中了好多箭,終於倒下……”
“其他人呢?”紅多隆忍住悲痛,顫聲問道。
他們的族長三年來好不容易集中了大批漠西族人,準備暫時一一撤離,隻留探子在京城,以後若有消息才前去尋找龍雲圖。誰料到柳成權才帶著一隊族人趕去與其他人會合,竟出現如此慘劇!
受傷的漢子聞言立刻痛苦起來,身上傷口又是裂開,他粗獷的臉上交錯著淚痕,撲倒在柳無恒腳下:“少主……少主……以後漠西族就全靠少主了!……族長帶領的一幫族人……也被那女子一起算計了,原來他們兵分兩路……一路跟蹤……如今族人死的死,逃的逃,抓的被抓了……”
爹死了……無辜的族人……柳無恒眉頭打了個死結,拳頭頓時握得咯咯作響。他牙根緊咬,目中露出嗜血的殘酷。
一個誘敵之計,一聲七哥,瑞親王府除了那個女人,還有誰?
芯月!
芯月!
乾隆當你是寶,你是滿清的福星,卻是我漠西族人最大的禍害!
芯月!
你最好祈禱上天,別再落入我手中!否則我要讓你生不如死,血債血償!
這一刻起,柳無恒算是徹底死了心,對芯月再不存半點舊情,曾經七年的遵從保護,七年的朝夕相處,七年的相依為伴,從此以後,除了鋪天蓋地、足以毀滅一切的恨意,再無其他!
紅多隆抹去悲痛的淚水,也撲通跪地,叩頭道:“少主,從此以後,您就是我們的族長。屬下會集合城中其他族人,從此聽從族長吩咐!”說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柳無恒連忙扶起二人,沉重地點了點頭:“放心!我柳無恒在世一天,就定要找回龍雲圖,讓漠西族人過上安定的日子!”
三日後,北京的一家胡同大院裏,恭敬立著數十個人,院子中央擺著上一任漠西族長柳成權的靈位。柳無恒雙膝跪下,一字一字對天發誓——我柳無恒活著一日,便當已漠西族子民為己任。找到龍雲圖,為死去的父親與族人報仇,讓流離在外的族人重返家園,過上平靜安定的日子!如違此誓,當如此劍。
一把長劍豁然騰空,他飛身彈指,隻聽“哐當”一聲,長劍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