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個月後,已是冬日來臨。
一望無際的大漠與白色天空相接,風過黃沙,沙礫都帶著沁涼。然就在大漠的盡頭,又似大漠的中央,有一片廣闊的令人驚歎的綠洲。不,此時說它是綠洲可能並不合適,因為冬日草木凋零,天地間的顏色有些單調,但一座座彩色的城堡像是天底下最美麗的飾物,讓原野充滿了喜慶與生機。
這恐怕是漠西族曆史上最熱鬧的日子,也是漠西族人最後的曆史。因為三個月前,朝廷將漠西族歸為謀逆亂黨,皇帝執意要將漠西族長殺無赦,同時派軍西征大漠,誓要踏平此處,讓漠西族永遠消失……清兵趕到時,卻是兩個月後,帶來的不是戰火硝煙,而是皇帝的一道聖令,聖令不改初衷,堅持要讓漠西族三個月內必須消失。
消失……
一個古樸的自由發展的民族,成千上萬的族民,要如何消失……
無論如何,漠西族迎來了他們最特別的日子。
這個夜裏,人們不顧天氣嚴寒,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圍著火堆歡歌載舞。他們的臉上都是發自內心的笑意,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節日的快樂。
龍雲壇再一次被裝扮得莊嚴而典雅,高高的石碑威武地聳立,百餘年來,它就是這樣不動不動地俯視著這個民族的盛衰。就在這裏,曾有過太多的往事,滄桑與悲沉,歡慶與喜悅,淚水與笑聲……那塊碑文依舊巍峨挺拔,見證著原野上發生的點點滴滴。
台下的場麵比半年前族長大婚時還要熱鬧,黑壓壓的人比任何時刻都要多。不過誰都沒有忘記七月十五這個日子,誰也沒有忘記他們善良而偉大的聖女。所以,一個麵龐英挺的男人手牽著一位絕色出塵的女子步上龍雲壇時,上萬的族民們停住了手裏的動作,齊齊跪了下去。
那個男人,無數次為保護族民出生入死,那是他們最最尊敬的族長。
那個女人,是曾在這片土地上忍受過折磨、苦痛、判決與煎熬,卻能以德報怨,有著寬廣胸懷、甘願大義舍身的”第一格格”。
當他們聽聞格格的事跡時,他們忍不住紅了眼。
當他們看到死裏逃生後,帶著一臉幸福牽手並肩出現的這對璧人後,他們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龍雲壇前,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冷風吹不進大家的心裏,因為每個人的心口都是暖烘烘的。
柳漠西牽著自己最愛的女人慢慢轉身,兩人對看一眼,然後無比莊嚴地對著高大的石碑跪下。石碑上,又多了幾行新刻的字,記載著屬於這裏的最後的故事,也記載著關於最後一個聖女美麗的傳說。
“霧銀……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柳漠西,也沒有今日這個發揚光大的民族。”柳漠西一字一句地說著,手舉長香,深深地鞠躬,”你不會孤單,也不會寂寞,我和所有的子民都會永遠陪著你。”
芯月眼眶微紅,內心激動不已,低聲道:”謝謝你,霧銀。我會帶著你的那份愛,好好地照顧他,照顧所有的子民。”
身後,所有人無比虔誠地叩首,原野上一片寂靜。
藍霧祁不知何時站到他們身邊,漆黑的眸子裏有著一份釋然,抿起一彎淺笑:”我想,霧銀從不後悔她自己的選擇,看著大家幸福,她也會幸福。不過……漠西族能有今日,藍霧祁誠摯地感謝‘第一格格’,正是格格的大義,才能讓漠西族化解危機,請接受藍某一拜!”
“藍大哥……你這是做什麽?”芯月愣住了,回過神立刻上前去拉起單膝跪在自己身前的藍霧祁。
“請格格接受我等一拜!”很快,紅多隆、黃九其、紫十英也堅定地跪下,誠摯地朝芯月叩首。
“請格格接受我們的敬意!”前麵呼聲陣陣,貫穿原野,將感謝的聲音傳遞到四麵八方,隻插雲霄。
其中,有一個單獨的女聲在台前響起,隻見她手裏捧著一件極為漂亮的紅色風衣,小心地拾級而上,低著頭在芯月麵前匍匐下來。
“請格格接受亞娜的謙意以及最真心的尊敬。這件風衣是亞娜親手繡製,望格格不嫌棄……”亞娜的聲音帶著少許鼻音,似在哭泣,任誰也聽得出她話語裏的誠心。她以前聯合其他人對這位被貶為女仆的格格惡意羞辱,沒想到格格真是善良寬容,不但不記仇,還在回到大漠後建議族長撤除了”奴仆”製,讓他們這些身份卑賤的奴仆都與其他族民一樣平等,可以住一樣的屋子,幹一樣的活,怎能不讓她內心慚愧?
芯月從未如此感動過,當四大長老抬起頭充滿尊敬地看著自己時,當接過亞娜手中那件繡工並非精美、但心意十足的風衣時,她悄悄吸了吸鼻子,有些說不出話來。
柳漠西輕揚唇角,溫柔拉起她的小手,暖熱的掌心包裹著她的柔嫩。芯月側臉看他,纖細的手指緊了緊,微微地笑了開來。待大家起身後,她清雅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已被撤去封號,不是什麽‘第一格格’了。從此以後,我跟你們一樣,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族民。”
藍霧祁站在她麵前,深邃的眼眸閃爍了幾下:”在我們眼裏,你永遠是值得尊敬的‘第一格格’,也將是我們最尊敬的族長夫人!”說這話時,他修長挺拔的身軀不經意僵了僵,積聚在胸有的愛戀一點點、一絲絲地散開,散到身體的每個角落。他清楚地知道,這輩子,自己難以再愛上另一個女人,但是隻要她幸福,便是他最大的幸福。
柳漠西聽在耳裏,性感的薄唇不自覺一抿,不滿地朝藍霧祁俊逸無匹的臉龐瞥去。宣布族長夫人這事,得由自己親口說,他插什麽嘴?這小子根本就是還在打芯月的主意!別以為他沒看出來,這三個月趁自己重傷在身,他小子不知多少次私下跟芯月說話了……
柳漠西想到這裏,突然感覺自己有一大筆帳要跟藍霧祁清算,於是嘴角一勾,用力地清清嗓子,瞪向他。
藍霧祁瀟灑地揚揚眉,俊美的笑容對上芯月絕麗的麵容。柳漠西用力地清清嗓子,執起芯月的手大步上前,以響亮的聲音宣布:”各位同胞,今晚是個喜慶的日子,因為我有三件大事要宣布!”
台下變得安靜,大家都麵帶微笑靜等著族長的宣布。
“第一件大事是關於漠西族的,也是大清皇帝的旨意。皇帝難為,既不便收回成命繼續讓漠西族存在於世,也不願再起血腥殺滅薩拉族,所以即日起,兩族融合,可雜居,可通婚,結為一族,歸於漠北哈薩克族係,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
哈薩克族意為”避難者”或”脫離者”的意思,當初乾隆盛怒之下,已對天下詔告滅漠西族亂黨。無論如何,漠西族的確曾經挑起過不少亂事,龍雲圖的證據也非虛假,如今有意放過他們,朝中聲音不一,最後終於想出這兩全之策。
那場生死劫變的”原野之戰”,柳漠西與四位長老如今仍覺曆曆在目,對皇帝的旨意亦無反對。他們所求的不過是族民生活安康,穩定和諧,是何種稱呼、何種方式反而並不重要。反正對外他們是哈薩克族,對內他們非常明白自己身上流的是怎樣的血液,至於以後……以後是更長遠的事,如果皇帝此計能讓族民得到實在的幸福,又何樂而不為?
“第二件大事是漠西與薩拉合族後,需要一位真正的首領,經過我與幾位長老共同商議決定——由我們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聰明睿智魄力十足魅力無限的藍霧祁藍長老擔任!”
柳漠西說完,台上的兩人立刻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芯月則是眼眸晶亮,差點要捂唇笑出聲來,她怎麽從來不知柳漠西有如此好的口才,對藍霧祁一番形容成就了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好男人。看來這平時冷漠寡言的男人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哪!
另一側,藍霧祁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俊美的五官僵硬了半晌,快速地抽畜了幾下,才緩緩磨起了牙。該死!什麽叫與幾位長老共同商議決定?還有那一大堆聽似誇讚的描述怎地如此刺耳,明明就是話裏藏刀不懷好意!
讓他做首領?真要命!原來一個漠西族就夠讓人操勞,如今還多一群薩拉人,如此一來,他的瀟灑、他的自由何處尋去?可惡的柳漠西,自己抱得美人歸,還要連累他?
藍霧祁眯起狹長的深眸,某種類似於刀光劍影的銳芒迸了出來。視線狠狠掃過台上的三位長老,隻見紅多隆是麵不改色以不變應萬變,黃九其避開他不以為意地抓抓耳朵,就連紫十英也裝模做樣地輕抖胡須咳嗽幾聲。
“好啊!我第一個支持藍哥哥做首領!這樣的話我赫連盟盟就可以做……”一個嬌嫩甜脆的聲音不知死活地插了進來,在感覺到一陣幽幽冷風吹過脖頸時,才吐吐舌頭縮了縮頭。
藍霧祁毫不客氣地瞪住身著雪貂鑲邊裝,足踏烏皮金靴的赫連盟盟,及時煞住了她後麵的話。
台下的族民立刻一齊點頭,嘩啦啦地鼓掌歡呼起來。想當然爾,大家最最尊敬的族長與幾位長老一同商議的結果,藍長老自然早就知情啦。於是,祝賀聲此起彼付,少女們紛紛投去愛慕的目光,被火光照映的臉蛋分外嫣紅。
一串甜美的笑聲再也抑製不住流瀉出來,芯月閃爍著明亮的眸子,走到藍霧祁麵前。她抬起小臉,精致的五官因笑容而熠熠生輝,比天空的寶石還璀璨。藍霧祁尚有一口被算計的悶氣徘徊胸間,見到這如百花盛開的一笑,心口更是鬱悶,真後悔當初怎麽沒有堅定地將這個女子爭取到底!
“藍大哥,你看漠西其實多欣賞你,你就應允了吧!” 芯月那雙水眸如淡波清月,粼粼裏帶著點點溫柔笑意,自細羽般的長睫下看向他。
藍霧祁眸光一沉,隻覺那笑恰似一汪春水暖入心中。他隨即勾起一笑,隱含一絲邪氣,轉眼望向那個陰險算計自己的男人:”做了首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服從我?”
柳漠西眼角一抽,直覺這問話似乎隻針對自己。不過無論如何,這些年他早就看不慣自己累得要死要活,而那小子卻在一旁樂得逍遙的模樣了,所以他隻遲疑了一瞬便肯定地點下了頭,然後發現藍霧祁眼中閃過如偷腥貓兒一般的笑意。
“第三件大事是……” 柳漠西極具占有性地將芯月拉回自己身邊,迫不及待地麵向眾人宣布,這一次他的聲音比任何一次都響亮,”我對芯月真愛無悔,生死相隨,今夜雖未做任何準備,但請各位做個見證,見證我柳漠西娶愛新覺羅氏芯月為妻……”
“哎呀!”芯月驚呼出聲,趕緊想跳離他的懷抱。老天爺,這麽多人麵前,這麽毫無預警又絕對霸道的求婚,他忘記自己說的話了嗎?聽到下麵的歡呼,她立刻滿臉通紅,發起熱來。
柳漠西懷著得意的暗笑瞥了藍霧祁一眼,大手執意拖住芯月,不理會她的掙紮,兩人緊緊並在一起。
黃九其粗亮的嗓門透出前所未有的喜慶,適時大呼:”一拜天地——二拜聖女——夫妻交拜——!”
念完,這個滿過半百一身粗獷之氣的男人對著高大的龍雲壇石碑輕聲哽咽,”聖女,是你親自成全了他們,你應該也可以安心了……”
柳漠西無視於藍霧祁不滿的眼神,突然一把橫抱起尚在震驚中的芯月,躍下龍雲壇的高台,對著不斷祝賀的族民笑道:”謝謝,謝謝!大家讓一讓,鬧洞房就不必了,大家好好慶祝,為我們新任的首領好好慶祝慶祝!嗬嗬……”
藍霧祁撇了撇唇,深不見底的眼裏閃出興味的笑意。從那時起,這個許久不曾湧起惡作劇念頭的男人,有了新的目標,他決心聯合那家夥懷中閃動不滿光芒的小女人,一起為以後的生活添點樂趣。
這個夜裏,歡笑的聲音久久不歇,人們在寒冷的北方裏舞出了滿身大汗。
夜半,天空下起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但是,每個人的心裏都如春天一樣溫暖,他們知道無論是誰做首領,都會竭盡一切地保護著他們的家園。
雪地裏,數名黑衣侍衛及一輛無比尊貴的馬車被籠罩在夜色裏,馬車裏傳來低聲交談的聲音——
“皇上,您可以安心了,芯月她會幸福一生的。”這聲音聽來有些蒼老低沉而熟悉。
隻聽皇帝沉穩又近似冷哼的聲音傳出:”哼!這次你們也太膽大妄為了,芯月被剝去‘格格’的封號和爵位來挽救王府,如果還不能得到幸福,看朕怎麽處置你們!”
先前那人趕緊回道:”芯月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否則我這個做阿瑪的甘願領罪!皇上……現在我們是要進去哈薩克裏作客?還是回京?”
皇帝再次從鼻子裏冷哼:”怎麽?你們家少福晉不是還沒生嗎?就急著回去抱孫子!朕現在不回,朕難得來這大漠一趟,要好好欣賞欣賞大漠雪景才回……”
……
同一時間,氣勢威嚴的族長堡中,牆上的火把照出一室溫暖。
層層帷幕之後,是一張寬大的床塌,塌前有兩人相擁而立。
“柳漠西!”女人連名帶姓地喊道,聲音有絲責問的意味。
“噓!雖然我很喜歡你叫我的名,但是得換種語氣……”男人低下頭,薄唇幾乎要欺了上去。
“柳漠西……”女人撇開頭,保持冷靜,”你記得在霧銀的墓前,我說過什麽嗎?”
他們一起在那片山青水秀的地方,在藍霧銀的墓前祭拜。他們都覺得欠了霧銀太多太多,她說隻有聖女才是真正的族長夫人,隻有藍霧才是柳漠西今生的妻子。這句話幾乎要逼瘋了他,他不認為芯月是在吃醋,相反她十分嚴肅認真,決定這輩子都可以跟隨他,但是卻永遠不要一個妻子的名分,所以他連族長都不要做了。
柳漠西懊惱地親她一口,立刻引出她一記反肘,他不回答,大手握住她的手腕,以溫柔而堅定的行動代作答案。
她說的話語他當然記得,可是,他從頭到尾就隻愛她一個女人,從頭到尾隻想娶她一個女人!在愛情裏,他沒有背叛誰,對霧銀也是一顆真心相待,從沒有虛偽過啊!
“柳漠西!”芯月仰起頭大呼他的名。
“我不想委屈你,明白嗎?我原本想給你最隆重盛大的婚禮!可是,你怎能這麽折磨我?”他不滿地低頭瞪著她。
“我哪有?我連‘第一格格’都可以舍棄,性命也可以不要,我又怎會在乎那個虛名……”
“可是我在乎!”男人想起一張俊美如玉的麵龐上那對熠熠懾人的眸子,突然咬咬牙,“我在乎!你隻能是我的妻,誰都別想窺竊!”
芯月深深望著他,水眸蕩漾起迷蒙之光。
“我說過,也隻許這樣看著我!”他笑著將額頭抵下她的。兩人眼中看到的是彼此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永恒。
(全文完)
§§番外:緣起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