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淒厲狂躁的聲音尖銳地劃過每個人的耳膜——


  “好一個生死相隨,情意綿綿!”縈娘廣袖一揮,及膝的長發竟絲絲飛揚起來,強勁的內力讓她衣襟飄動,聲貫原野,”騙子!都是騙子!該死的男人,該死的漠西族!皇帝,午時三刻已到,你還不下令就地行刑麽?這些人大逆不道,全都得死!” 縈娘的聲音裏有種目空一切的狂放,隨著囂張的笑聲,揮袖直逼乾隆。


  “朕如何處置他們,還由不到你來作主!”乾隆說完,緊抿雙唇,其他人趕緊護駕。


  縈娘幾個淩空翻躍,輕巧地落在距乾隆十步之遙處,麵紗下的容顏盡露嘲諷:”我是看皇帝似乎舍不得殺他們,謀逆者不斬,難道皇帝真要等著被反嗎?漠西族罪可滅族,瑞親王一家犯的也是抄家死罪,我這個弱女子倒要皇帝是怎麽依法處置的!”


  字裏行間充滿威脅,乾隆臉色鐵青,瑞親王與黃九其等人均是麵罩寒霜。


  柳漠西握住芯月的手指,雙唇在她的額前落下心疼的一吻,全然不將四周緊張的場麵放在眼裏。


  “我說過要給你幸福。”他低柔的話語吐在她的耳邊。


  芯月閉上眼眸,聞著他的氣息,美麗的嘴角淡淡抿出一個弧度,輕聲回應:”我也一直等著那份有你的幸福……”


  “芯月……”他頓了頓,嘴唇吻進她柔軟的長發,”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會不會後悔跟我?”


  芯月睜開眼睛,眸底清澈透亮,溫柔執起他的大手,輕撫著指上的薄繭,慢慢放在唇邊一吻。


  “我不後悔!”


  她說得那麽堅定,然後他笑了,黑眸熠熠生輝,下巴滿是青渣的臉龐上其實滿是疲憊憔悴,隻因她一言而驀然顯得英俊無比。


  “噢……我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子。” 柳漠西說著,胸口微微起伏。他的確很幸運,那麽多優秀的男子都愛慕著芯月,而她卻寧可選擇與自己同生共死。


  一低眸,浩然相對,今夕何年,這雙清澈動人的眼眸印在心中,他何其有幸!

  芯月揚了揚唇,專心地注視著他,生怕下一刻他們就要死了,再也無法看到這個曾經讓她真切地恨過又深深愛著的男人。


  皇帝和縈娘在說些什麽,他們置若妄聞;四周蓄勢待發的士兵,他們也視而不見。心中隻有彼此,然後靜靜擁抱。


  另一旁,軒德第一次感到紫笑的柔順,沒有反對地任他擁在懷中。但他仍不死心,繼續問道:”你告訴我,若是我有事了,你也願意生死相隨麽?”


  紫笑皺了皺眉,烏黑的睫毛半掩住眸底的水光,她吸了口氣:”若是連你都活不成了,我這個漠西族的女子,還能活得成麽?”


  軒德扯了扯唇,不大滿意自己聽到的答案,良久低歎出聲:”至少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


  他話裏的遲疑與不確定,猛然間讓人感覺心疼。不過這次她沒有回答,隻是悄悄動了動身子,無比溫婉地倚在他的胸前。軒德眼神一暗,深幽中透出點點欣喜的亮光來。


  “嗬,放心,我一定會活得娶你做王府的少福晉。”軒德對著她的耳窩,低頭注視著她,眼中藏著某種她看不明白的光亮,”我在等幾個人,他們來了,漠西族也有救了,到時候……你也要嫁給我。”


  等誰?連皇帝都被逼著無法開口赦免她的族人,誰還能救他們?事情真可能有轉機麽?

  紫笑垂下眼簾,一股淚意衝上眼眶,這種時刻這個男人還如此自信,還想著讓自己嫁給他……他是真心愛著自己的嗎?

  午日,不時被風雲遮蔽的天空,空寂灰蒙,原野遙對著燕山十三陵,眼前浮雲遊蕩在天底,如無聲的梵音縹緲繚繞。


  所有跪著的人慢慢起了身,柳漠西冷冽地瞥了縈娘一眼,扶著芯月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看著芯月蒼白虛弱的微笑,心口猛地一抽。


  芯月做好了赴死的決心,難道她真認為自己會舍得失去她麽?皇帝將視線轉向柳漠西,不得不承認,自己輸得徹底。芯月誓死跟隨,而縈娘步步進逼,無論進退,最難做的隻有自己。


  都統大人見局勢一再拖延,上前諫言:”皇上,您不能再猶豫了!漠西族人犯的罪條條當死,臣懇請皇上下令,將這群亂黨就地正罰,以杜悠悠眾口。瑞親王的人回宮再審。皇上!”


  芯月聞言,心中一急,一串話脫口而出:”皇上……芯月知道您的難處,其實您不必多慮。我朝開國以來,就倡揚民族融合,四海統一,以仁為政,以德服人。皇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以滅亂黨,但也可以退一步海闊天空,接納招降,誰又能說皇上不是個英明神武的帝王呢?”


  柳漠西小心地扶住她,雙目睇上皇帝:”皇上,柳漠西死不足惜,隻求你能還漠西族一個清白,讓我無辜的族民可以繼續安定地生活!”


  “族長!”藍霧祁及紅、黃、紫四位一起站在柳漠西身後,直朝皇帝拱手低頭。


  藍霧祁道:”皇上,漠西族絕無叛亂之心,我等都可以以死明誌,隻求皇上放過族長,放過其他無辜之人!”


  “藍大哥……”芯月沒想到他們也會選擇以死明誌,可是皇上根本就不會顧及多死一個人哪!他們都死了,誰來帶領漠西族?誰來保護自己的族民?


  藍霧祁轉過頭看她,深邃狹長的眸中有股令人心驚的決絕。


  他怎麽能……


  柳漠西也震動地看向他,兩個男人同樣深沉的眸光空中一撞,藍霧祁立刻揚起瀟灑俊逸的笑:”大家都需要你,如果皇上真想要處決幾個亂黨首領的話,藍某……”


  “藍霧祁!”柳漠西的聲音裏包含著太多太多的複雜。


  “你們少在這演戲!漠西族哪有什麽無辜之人?柳成權薄幸,安求水狠毒,柳漠西殘酷……就連你們四個也一套套的虛情假意!皇上若舍不得殺他們,就讓我來幫你吧!”縈娘矛頭一轉,提出一掌,隻逼向柳漠西與芯月。這兩人情深的模樣完全刺激了她,她最想殺的人就是他們。


  刹時間,幾條身影騰空而起,長劍光魅,鋒芒斜掠,一星寒光已然逼上白衣飄飛的縈娘。


  “皇上,請下旨讓臣將他們一並就地正法!”都統大人看出了乾隆的猶豫,不敢擅自動手,再三懇請聖命。


  瑞親王濃眉一抖,句句肺腑:”皇上請三思!漠西族一再喊冤,也一再表明對皇上和大清的忠誠,皇上不可因此錯失忠良!”


  “皇上,天下人都知亂黨首領於午時斬首,漠西族禍亂罪當滅族。請皇上別再猶豫,如今漢人的反清複明叛亂越演越烈,若不殺雞敬猴,皇上要如何鎮住其他叛賊?”都統說完將目光瞥向與自己意見向左的瑞親王,他心中明白皇上對瑞親王府的重視,但是瑞親王帶親兵要挾皇帝,也是大罪當誅。


  瑞親王繼續堅持:”皇上!安撫才是上策,何況漠西族願意立下歸順盟誓,請皇上開恩!”


  “皇上,世上多少背信棄義之輩。漠西族既可以背叛大明,自然也可能背叛大清!唯一的辦法就是斬立決,正法紀!”


  “你們住口!”乾隆沉聲喝住,他的目光落向激烈交戰的幾人身上。


  芯月睜大眸子,看到柳漠西與藍霧祁等同時與縈娘交手,縈娘不僅輕鬆一絕,內力更是深不可測。柳漠西在獄中多日,身子受到不少損傷,這情形怎能不讓人擔憂?她咬著唇焦急萬分,心頭紛亂,虛弱的身子有些支撐不住搖搖欲墜。


  是皇上,是皇上在猶豫,既不肯放,也不想斬,所以千餘清兵都如木僵立,不能動彈。


  皇上在等什麽?等著讓這個幾近陷入瘋狂的縈娘來”行刑”嗎?


  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反身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上三個頭,不見血絲的臉蛋嚴肅鄭重,看得大家不禁呼吸暫頓。


  大家都預感到她有極為重要的話要說,於是目光都定定地落在她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蛋上。


  “皇上,請您放過他們吧!芯月願舍棄‘第一格格’封號,終身隨居大漠……現以‘第一格格’之名起誓,若無法擔保漠西族人的忠誠,芯月便愧對皇上、愧對愛新覺羅氏、愧對大清……芯月將以死謝罪,不得苟活!但是皇上……倘若今日漠西一族不能得到赦免,芯月也將隨他而去!”


  他——柳漠西,她深愛著生死相隨的男人。說這話時,從頭到尾,她眸光如水,堅定如磐,閃動著不可動搖的決定。


  乾隆內心猛震,握著的手指抑製不住抖了幾下。


  禦封芯月為”第一格格”,享受任何人不曾有過的殊榮,他曾親口頒下詔書,”第一格格”的爵位與正一品官員同級,憑此封號,無論犯下何錯,終身免死。雖稱為”格格”,但就享受的榮耀與恩寵,實則比皇後所出的固倫公主還要多。芯月竟然如此堅決地舍棄”第一格格”封號,甚至以死挾之,這表示為了漠西族,她願意舍棄他這個皇帝賜於的一切,乃至性命。


  這怎能不讓乾隆震驚?震驚中還夾雜著揮之不去的失望與怒氣。


  瑞親王也驚住了,要知道這個封號豈能說去就去?那是代表著皇上無比的恩寵!她這一舍棄,就是舍棄了皇上的愛,舍棄了自己的護身符啊!

  “芯月……”瑞親王扶住愛女,一張嘴開開合合,看到芯月倔強堅定的目光後,竟什麽都說不出來。這個女兒,骨子裏太像自己了……


  芯月伸出小手,抓住乾隆的袍角,仰起小臉:”皇上,請成全芯月!皇上……”


  “你……!”乾隆閉了閉眼,拂開她的手不願看她。內心如大海波濤洶湧,他不相信聰明如她,就想不到身為皇帝的難處。那麽,至少她該想到——失去了這”第一格格”的身份,還和漠西族人在一起就等於自取滅亡。


  乾隆突然睜眼,一股怒火不知往何處發泄,他盡一切所能去疼愛的芯月竟然在以死逼他!


  紫笑緊蹙著秀眉,手指顫抖地抓住軒德,他掌心的溫暖可以讓她不再那麽害怕。可是,那幾個激鬥的身影穿梭在原野之中,就像上千雙眼睛都在靜觀一場好戲。


  這場仗,打得她的心髒都要停止跳動了。


  她最關心的人、最親近的人都在那裏,與那個失去理智的瘋狂女人打鬥。


  他們的衣袍都有了裂痕,身上、手臂上都掛了傷口,鮮血在騰空躍起時濺落到地上……


  但,原野處寂靜無聲,隻聞薄刃相撞,再這樣下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皇帝……皇帝最後會下什麽命令?誰也預料不到。


  紫笑發白的手指緊得不能再緊,以低顫的語氣問著:”你不是說有人可以救我們嗎?是誰……為什麽還沒來?”


  軒德的心因她這表情而糾成一團,將她擁在臂彎中輕拍著:”別擔心,別擔心!皇上心底仍有仁慈,那個瘋女人打不過大家的。相信我,相信我……”他不斷地保證,紫笑無力地閉上了眼,放任自己去相信他。


  芯月的聲音仍不放棄地響在大家耳畔,她跪在地上不願起身:”皇上,求您成全!求您成全!……”


  瑞親王望著愛女,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子多了幾道。他們如此膽大妄為,很大一個理由也是仗著皇帝的恩寵,若是真惹怒了皇帝,恐怕沒有反轉的餘地了。


  都統大人震住了,一時不敢再有諫言,而一路打到天昏地暗的幾人也停止住了激鬥。


  柳漠西回到芯月身邊,欲拉起她,她卻堅定地搖搖頭,柳漠西咬牙憤然道:”你還看不出來嗎?……他若想放過漠西族,早就開口了!”


  “漠西!”芯月驚恐地阻斷他,怕他下一句真說出大逆不道的話來。他的手臂淌著鮮血,深黑的眼中倏然迸出兩道火光,那種不顧一切的銳利光芒讓人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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