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皇帝的目光定定注視著被柳漠西擁在懷中的芯月,心痛與懊悔隱藏在黑眸之後。柳漠西沒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隻落在懷中的容顏上,然後極為小心地將她輕放在陰涼的草地上,請紫笑守護著她。
柳漠西再次看過心愛的女人一眼,抿起薄唇,毅然轉身。
他削瘦修長的身形被逐漸明亮的陽光映成了一個剪影,穿透稀薄空氣,幽寒銳利的目光如箭一樣刹時對上了乾隆。乾隆心中一驚,好一雙利眸,隱藏怒火與殺氣。可是,他是皇帝,一個越獄逃亡的亂黨首領敢如此看自己,分明就是想造反!於是,乾隆握緊了手指,玉扳指幾乎要迸碎開來,臉上的怒意與柳漠西一樣陰沉沉地有些駭人,驕狂中透著幾分煞氣。
漸近午時的陽光,照不暖冰冷的空氣。
柳漠西緩步走到乾隆跟前,他們的身軀同樣高大,目光同樣銳利,無形地發出冰刃撞擊之聲。
“皇上,這就是皇上想要的結果麽?”柳漠西咬著牙,身上的每塊肌肉緊繃著,有著畜勢待發之勢。他曾發過誓,這輩子都不要再讓芯月受苦,不要再經曆那種與她生離死別、恐懼煎熬的時刻,可是,就因為眼前的皇帝,讓他無奈地再一次體會到了……甚至讓他失去了他和芯月最珍貴的孩子!他無法想象芯月醒來後,會如何地痛不欲生,他無法想象芯月將如何麵對她從小最敬重的皇上……
乾隆努力維持著冷冽的威嚴,心中卻因他這句輕聲質問而顫了顫。
“皇上,這就是你對芯月的三千寵愛麽?”柳漠西悲痛的眼似一泓寒潭,斂著冰墨樣的顏色,那是無法掩飾的恨意,讓人絕不懷疑即使麵前是至高無上的大清天子,他也敢毫不猶豫地舉劍。
“放肆!”乾隆偏似被那如劍的目光刺中了心髒,痛得大吼出聲。百名侍衛立刻抽刀,刀光雪亮照亮了柳漠西的臉。
柳漠西突然笑了起來,寒意涔涔:”皇上……好狠的皇上!你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你卻不但要我的命,還要芯月的命!皇上,好一個虛偽的皇上!口口聲聲說著疼愛芯月,到頭來卻是用你的自私與殘忍害了她……”
“住口!”乾隆額頭冒出青筋,他已多年沒有這樣的怒火,差點就要反身從侍衛手中奪過大刀架在柳漠西的脖子上。
柳漠西挑著嘴角,神情又悲又苦,化作冷笑:”皇上敢做不敢聽麽?你是天子,一句話可以千人死,萬人滅!可是……你怎麽能忍心傷害自己最疼愛的人,你怎麽能忍心傷害一個無辜未出世的孩子?”
皇帝渾身的血液凝滯於一瞬,四周突然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鐺!”雪亮的刀終於被握在他的手中,高高舉起,半空中劃出一個淩厲的弧度,不可挑釁的帝王威嚴瞬間迸發,身後亦是一片刀光閃閃。
脊背一寒,柳漠西見大刀直抵自己頸間,反身一避,躲閃開來,但冷峻的臉已是九天嚴寒,冰霜覆蓋。
“他娘的,皇帝老子不講理,橫豎都是一死,咱們拚了!”黃九其看不過去了,暴躁的聲音震動著空氣。他舉起手中的大錘,一個躍身落到柳漠西身邊。
藍霧祁、紅多隆和紫十英見勢不妙,眉頭緊皺,同時悄然握緊了手中兵器。漠西族的弟子不過十幾人,見族長直麵皇帝的威脅,也紛紛露出視死如歸的神情。
原野空曠,秋意四起,無塵的硝煙彌漫。
瑞親王望了眼鎧甲分明的親兵,長袍一掀,單膝跪地,話語擲地有聲:”臣懇請皇上賜漠西族赦免令,放漠西族回歸大漠,不要再讓紛爭持續下去了!”
又是這句話!
乾隆手中大刀一轉,手腕僵硬,對著瑞親王厲聲道:”你可知你現在所做的將要讓多少人陪葬!”
瑞親王遠遠望了眼躺在地上脆弱如瓷的芯月,疼痛如火般蔓延,灰色的雙眸又慢慢掃過肅穆注視自己的親兵,那股疼痛倏地糾結成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嗆。
是,走到這一步,不隻是瑞親王府被頂在了刀尖,也足以讓在場的上千士兵陪葬……
可是,走到這一步,難道要重新放棄嗎?
“臣今日此舉,的確大逆不道,但上蒼有好生之德,臣為了無數無辜的人而做出叛逆之事,就算遭受懲罰,臣也無悔!”瑞親王拱起雙手,低眉道,”皇上想做的是正朝綱,保江山,興子民,但是,一張前朝詔書卻讓一個誠心歸順的民族滅亡,臣實在不願看到慘劇發生。更何況……漠西族的存亡也直接關係到芯月和軒德的幸福!”
軒德站在一旁,聽到他的話,心口熱氣迂回澎湃,原來阿瑪不但懂芯月,也是如此懂自己的。深邃幽亮的眼忍不住朝坐在遠處陪伴芯月的紫色人兒看去。紫笑正好聽到瑞親王鏗鏘有力的諫言,也不經意朝他瞥去。兩人目光隔空一碰,火花如雷電一閃,震得日光無光。她慌忙轉過頭去,視線落在蒼茫穹空下緊張對峙的士兵身上。
皇帝身軀筆立,龍顏盡是淩厲霸氣:”好一個瑞親王!朕若不答應,你又將如何?”
一個皇帝,九五至尊,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受人要挾?他倒要看看,衷心耿耿的瑞親王到底是要為一個小小的漠西族拚爭造反,還是最後選擇維護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大清皇帝!
“臣……”瑞親王吐出一字,咬緊了牙根。灰眼深沉地掃過舍命跟隨自己的親兵,毅然抬頭,眸心清寂的色澤無聲沉下,仿佛冬日的冰雪都斂在了其中,”臣上不能逆反,下不能護子,生不能盡義,但求一死。請皇上成全!”
所有人都震住了,臉色如變幻風雲,頓時變色。
長風起,秋意涼,兩鬢風霜不盡,瑞親王眉心的褶皺顯示著他的視死剛毅。
軒德僅看一眼,刹時明白了阿瑪的決心,肝膽俱焚,襟擺一掀,也在皇帝麵前跪下。他挺起胸膛拱手道:”皇上……漠西族可以因前朝一詔被定為謀反,上萬無辜性命難於幸免。今日臣與阿瑪設計皇上,帶兵要挾,更屬大逆不道,大罪當誅……臣與阿瑪一樣,對皇上忠心不二,卻也因生不能盡義而慚愧一生,甘願一死。請皇上成全!”
瑞親王側頭看了軒德一眼,父子倆有力的手指忍不住同時握了握拳。
緊接著,平原上窸窣一片衣衫碎響,”哐鐺”之聲懸在綠茵地上,千餘士兵紛紛棄下配刀,跪於地上,烏壓壓一片,盡是低俯的鎧甲帽冠,在日光下耀眼刺目。
“請皇上成全!”千人一齊開口,響聲震天,回蕩在天地之間,似乎要震動遠處的十三陵。
靜若死寂的平原中,隻餘皇帝沉重的呼吸,一聲又一聲,似已不勝負荷,隨時都要被扼斷。他抬起顫抖的手,指著麵色不改的瑞親王,連聲說了幾個:”你們……你們……”
竟敢步步進逼,用血流成河來威脅他……
瑞親王和軒德隻抬眼對著他的目光,眸底如深海般沉靜。
紫笑握著芯月的手不覺發寒,那震撼人心的場麵直撞她的心間。在每個人身上飄來飄去的目光終於隻落到了一個人身上。他的話她聽得不很清楚,但她卻清晰的看到那俊挺的麵龐上刻印出一種視死如歸的凜然,剛硬無畏。這樣的軒德不同於她見過的任何時刻,沒有霸氣也沒有軟弱,就是那樣無畏無懼,堅毅坦然……
一陣不知名的風吹進心頭,她的心刹時疼了,亂了……
最震驚的莫過於柳漠西,他在王府七年,瑞親王一直對他另眼相看。他知道不僅僅是芯月的緣故,而是瑞親王真的欣賞自己。七年之約一到,他離開王府時,冷漠的心中其實已經承載了太多不能記起的暖暖回憶。
後麵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糾葛萬千,他沒想到今日瑞親王連同軒德能做到如此地步。依然不僅僅是芯月的緣故,還有擺在他們心中的”正義與忠誠”。
正義讓他們見不得無辜的人死,忠誠讓他們見不得皇帝鑄下大錯,可是,衷義兩難全,他們寧可將自己置於死地。
柳漠西抬眼望進乾隆掠過驚措的麵龐,定定道:”你是天子,是皇上,一句話生殺予奪,一抬手予人榮辱,你可以讓千人死,萬人悲,可以對人趕盡殺絕,一無所有。但是皇上,你也可以反手給人一份成全,隻要你想。”
皇帝眼底精光深深一沉,劍鋒般明銳。
“我越獄而出,一是覺得自己從無叛亂之心,不該被冤死,二是答應過芯月要給她幸福。”提到芯月,柳漠西口氣柔了幾分,眼神清亮,如水浮沉。皇帝既然要殺他,他又何必還有所顧忌?心裏有什麽便想痛快地說出,”皇上明明可以退出一步,給我們時間,還我們清白,卻要急著將漠西族民掠殺滅絕,又是為何?若是隻為擔心謀反,我也可以以族長之名寫下盟誓,漠西族世代歸順大清王朝,永不叛離!”
他的字字句句響在耳畔,乾隆注視著這對堅定不屈的黑眸,又望想黑壓壓跪成一片誓言求死的士兵,高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了一下。
“皇上,皇上還不明白麽?”瑞親王呼道,”今日特意將皇上引來這裏,就是想讓皇上能退一步,放漠西族一條生路。這裏不是皇宮,皇上也不用麵對群臣哪!而且……芯月已經變成這樣,皇上難道還要看到更大的慘劇發生嗎?”
皇帝抬頭,望向那無垠的天空,日光白亮,直透心間。一切忽然那樣靜了下來,結梗在心頭多日難以開解的憤怒刹時也散了開來,芯月與流失的孩子觸動了他積壓至深的不忍,亦如一把鋒利的劍,斬在那死結之上。
或許,該到此為止了。
進一步是死,退一步卻是生。
過昔已矣,生者將往,該恨的恨了,該還的還了,這個人世間還有多少恩怨情仇?他是皇帝,可以降罪,可以寬容。比起降罪,寬容,需要更大的決心和勇氣。
氣氛又緊張又安靜,黃九其再也隱忍不住,大罵:”說什麽皇帝英明,呸!自族長帶領我們歸順以來,我們就定下心安安份份地重新過好日子,以為皇帝說話算話,可以給我們和平的生活!一張詔書就可以詆滅我們的衷心嗎?俗話說官逼民反,今日的逆反全是皇帝逼的!有人陷害我們漠西族,皇帝怎麽不派人去查?族長,這樣的皇帝,我們還服什麽服!”
柳漠西以眼神製止他的火暴,以沉穩堅定的口吻再道:”皇上,柳漠西願以族長名義起誓,漠西族歸順大清,永不背叛!”
皇帝突然抿唇揚起一笑,笑裏鋒芒直抵人的心頭,如劍將出長鞘,寒氣漫空。
也罷,或許,換個方向思考,為公為私,都該成全他們。
涼風陡起,上天似不從人願,皇帝剛起了頒賜赦免令的念頭,忽聞隆聲陣陣,萬馬奔騰的轟鳴由遠及近。
眾人驚異,舉目望去,隻見千騎奔騰,戰旗飄飄,湧進平原。看那旗幟的標誌,來的竟是皇城衛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