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們不能輸,一輸便是所有,連同家族與性命。
伴君如伴虎,但是若非跟了皇帝這麽多年,他們誰也不敢輕易挑戰皇帝的威嚴。但是,皇帝終究是皇帝,他說要斬首,誰能奈何?縮頭是一死,前進亦是一死,芯月承認自己這段日子有些失去理智,待她清醒過來,局麵已不可收拾,牽連進來的人超乎想象了。
芯月與大家商議許久,最終決定以”十三陵遭到漠西族人襲擊”為借口,將皇上引出紫禁城。他們需要一個合適的地點與皇上交涉,若真來不及挽救柳漠西的性命,至少她要為他保住其他族人的平安。
馬車到達平原停了下來,對麵便是明十三陵所在,而這處平原是進入天壽山的必經之處。遠處紅葉輕,淡山凝紫,雲影天高,日光點點金色連波。
芯月在軒德的攙扶下出了馬車,站在綠草繁茂的平地上。她注視著遠處明陵,默默祈禱起來。明成祖皇帝可有看到他親筆製詔、詔告永保漠西族平安的承諾將被顛覆,改朝換代,再慎重的諾言亦灰飛煙滅,無跡可尋。
軒德將她帶到庇蔭處,打量四周。很快有侍衛跑來,”報告德貝勒,一切已按照王爺的安排布署妥當,平原四周的山頭都有埋伏,外麵的人現在隻能入不能出。”
“很好,你們先退下,等待命令。”軒德滿意地點頭,成敗在此一舉,他與瑞親王連著兩夜都在商議,無論後果如何,都隻能置之死地而後生。侍衛和左副將都退了下去,空曠的平原隻能看到軒德和芯月兩人。
“大哥,對不起。”芯月靠著青石坐下,慎重地說道。
軒德擔憂地注視著她。淡淡日光下,秋水澄明,似若點漆,更襯得臉色雪白。汪汪明眸中充滿歉意與憂鬱,也有誓死不回頭的決然。這是她一生最大的任性,為此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唯一不安的是為了救人,卻也讓更多的人陷入了危險。
他雙眸幽深,淡淡一笑,攬住她纖細的肩頭:”說什麽傻話?你以為我和阿瑪這樣做全是為了你麽?阿瑪的一生都獻給了大清,亂臣賊子,叛黨謀逆,你見他放過誰了?阿瑪是見漠西族真的冤枉,才甘願插手的,我想其他願意相助的大臣也一樣。僅僅是念及與瑞親王府的關係,這挾君大罪,誰敢參與?大家與阿瑪一樣,想爭取最後一刻為漠西族上萬的族民爭取生存的機會罷了。”
一切布局,不是信手拈來,這局棋多少人在虛坐以侯,且待君來。誰也無意叛亂,挑起戰端,瑞親王府的忠義誰會懷疑?這逼不得以的計謀,的確可能在翻手之間化為最可怕的利刃。可是,皇上一旦兵動大漠,寒劍出鞘,馬踏山河,那時候誰又能掠其鋒芒?
與瑞親王同樣看法的大臣在朝堂上勸說皇上,卻無證據,步步艱難。漠西族謀反一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既然走到這步,便是一起被倒進鍋子的五穀,什麽黑的白的,隻等著添柴加火,冒死煮了。
芯月抬起水眸,輕問:”真的麽?”
軒德輕柔地拂開她額前發絲:”你比大哥聰明,怎會看不透?心急則亂,你難道沒發現大哥這麽義無反顧,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嗎?”
芯月眨眨眼,看進那雙深幽無比的黑眸,恍然明白過來,感歎道:”大哥,原來你真這麽愛著笑笑……”
軒德眉心微微一擰:”我也是走到這一步,才發現自己真的這麽愛著她。”
“可是,你卻從沒告訴過她。大哥……”芯月坐正了身子,肅靜看他,”你不怕今天要是失敗,你便永遠沒有機會跟她表白心跡了嗎?”
軒德手臂一緊,俊顏繃得冷硬,他聲音沙啞:”怕……我自然怕。她說若是她的族人有什麽事,便永遠不會原諒我……她還說沒有她的族人,便沒有她。”
芯月第一次看到大哥表露出這樣深刻的痛苦與緊張,可歎”情”字之絕,讓她瀟灑如風、淡定如水的大哥也變成了這樣。
軒德對著她靜靜看了半晌,露出一抹微笑:”芯月,是你對柳漠西的寬容和執著讓大哥震撼。大哥豁然開朗,知道原來愛一個人,可以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笑笑是個好女孩,我想再也沒有誰可以讓我這樣深深地動心。所以,就算這次行動失敗,就算我再也沒機會對笑笑說上一句愛意,我的心也坦然無憾。”
“大哥,你怎麽能跟我一樣傻……”芯月撲進他的懷中,淚流滿麵。
“嗬,誰叫我們是同一阿瑪,同一額娘所生?你看阿瑪這把年紀還如此血性,身為兒女多少繼承了父風吧!”軒德為她抹去淚水,話語裏有對家人深深的眷戀。
過了會,芯月吸吸鼻子,堅定地咬牙道:”我們不會有事,我們會成功的,因為皇上也是個至情至信的人,對嗎?”
軒德揉揉她的發,抿起了唇。
說實話,這場仗,他實在沒有把握……
日光淡遠,照映山色。高山巍巍不動,極目遠眺,如淡筆畫出的清遠水墨,一隊百十人的快騎從綠茵的遠處出現,打破了這處平靜。
金黃色的旗幟迎風招展,在陽光下耀眼奪目。
芯月刹時激動起來,霍然起身,握緊了手指。軒德緊蹙著修眉,眯眸看去,快馬之首的高大身影異常熟悉,那不是皇上又是誰?
原來,今日天色剛亮,乾隆就去大牢親審了柳漠西,誰知剛出天牢不久,就見工部尚書戰戰兢兢來報——漠西族人見族長要被斬首,聚集起來發動了暴亂,亂闖十三陵。他們打傷侍衛,誓言既然要被滅族,說反正橫豎都是一死,就將那禍害族人後代的明成祖陵墓給毀掉……
殘局不堪,請皇上親自前往查看定奪。
“漠西族!又是漠西族!朕要去看看,漠西族到底要造反到什麽地步!”乾隆武功高強,平日出宮不喜多帶隨從,一聽工部的急報,一時激憤,立刻趕往十三陵。他跨上禦馬,帶了一百侍衛,直奔天壽山探看情況。他卻沒料到,自己最親信的臣子在自己最安全的領地上,設計了一出請君入甕。
清風颯颯,吹拂淡藍裘衣微動,芯月默默注視著那隊人馬,雪琢玉雕的麵容帶著勇敢與決絕,金色的陽光下顯得如此淡靜,似乎一切塵世喧囂都寂滅在她的眼神中,淡靜無畏的眼神。
軒德與她並立,兩人挺直的身影被陽光投下長長的影子。已是辰時,離柳漠西行刑的時間還剩一多個時辰,他們可以拿到皇帝的赦免令嗎?
他們的身影在空曠的平原中,顯得那麽渺小,卻又那麽堅決,不容人忽視。
乾隆低伏在馬背上,眯起的利眼中迸出幽寒之光。他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馬匹繼續奔騰越發靠近時,他才真正地確定那兩筆直站立的兩個人是誰。
他翻身下馬,雙目圓瞪,視線凝空僵住,不能置信的低頭看著齊齊跪在麵前的軒德與芯月。
“臣叩見皇上。”
“芯月叩見皇上。”
“你們為何在這?這是什麽回事!”怒吼出自皇帝的胸腔,身後百名侍衛立刻心驚地下馬,一齊望向跪立不動的貝勒爺與芯月格格。
芯月挺直了脊梁,纖瘦的身子迎風挺立,眉心肅然,不願起身。
“芯月出現在這裏,皇上應該知道為什麽。”說罷她往地上重重一磕,”午時三刻,漠西族從此將陷入萬劫不複,皇上……您真忍心嗎?”
乾隆深深皺眉,仍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怒哼:”你還是不死心?還要為了那個該死的柳漠西求情?芯月……你還要讓朕失望多少次?”
她又讓皇上失望了……芯月咬住唇瓣,深深掩抑痛楚,清晰道:”皇上明查秋毫,芯月懇請皇上賜於赦免令,免漠西族人一死!”
“該死!”乾隆一把拎起她的身子,火熱的氣息從鼻孔裏噴出,雙目狠狠眯起,看得出來已是極怒。
軒德驚駭,飛快起身扶住芯月,沉聲懇求:”皇上,漠西族的冤案已經有了眉目,是否忠誠,皇上為何不多給幾天?”
“冤案?你的意思是朕斷錯了!”乾隆見芯月麵如雪紙,手指微微一鬆,扭頭怒視著軒德:”你也讓朕失望了!朕本以為你在朝中多年,繳拿過多名亂黨,該懂得分寸,沒想到你也跟芯月一樣糊塗!”
軒德扶穩了芯月,對她對視一眼,兩人知道時間緊迫,不得耽擱。雖然另一方麵,有兩位長老會帶人劫獄,藍霧祁也會派人立刻趕來這邊,但時間每過一刻,危機便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