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四下無人,夜色幽靜。


  藍霧祁與柳漠西並立在漆黑暗夜中。


  “你想怎麽做?芯月在等著你,明天就是第五日,你若不去……”


  “霧銀為我而死,如今屍骨未寒,我若還能棄她而去,那我還算什麽人?芯月知道了又會如何看待?”


  藍霧祁修眉不展,注視著他:”霧銀如此犧牲,就是為了成全你和芯月。她不希望你們有心有芥蒂,而是真心地祝福你們。”


  “是我對不起她……”柳漠西抬頭望向黑沉沉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月痕無光,他啞聲道,”我欠她的一生難還。”


  “唉!”藍霧祁在青石上坐下,長歎一聲,”我又何嚐是個對得起她的哥哥?明知道她那麽喜歡你……”


  柳漠西眼角抽畜了一下,”她冰雪聰明,想不到她那麽了解我們……而我們卻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她。”


  “恩,我們都欠了她,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漠西,明天你去找芯月吧,我想這是霧銀所希望的。”


  柳漠西搖搖頭,眉心的褶皺愈發深刻,”我這條命就是霧銀給的,若不能親手為她安葬,又怎有臉去見芯月?芯月……芯月現在有軒德和七阿哥陪著,至少很安全。等忙完這邊,就算追到紫金城,我也會將她追回來。”


  第日,秋風蕭瑟,天色陰沉灰暗。誰料半月前這裏是歡歌載舞,喜慶洋洋,如今素白一片,哀傷淒涼。


  龍雲壇前布奠傾觴,哭望靈柩,天地為愁,淒淒綠草同悲為歌,處處白幡飄零,族內人人默哀。天地一片肅然悲涼,處處是白衣素服的背影。


  白色紙錢串串,在陰暗的天空下翻飛。


  哭聲不斷,送靈的隊伍漸行到一片綠林之中,那邊半裏之遙處有一汪清澈的明泉。天似穹廬,綠野靜臥,林中有一個新挖的土坑。靈柩緩緩落下,入土為安。


  柳漠西跪在靈前,神色凝重地叩上三個響頭。死者為大,他為自己,為整個漠西族人為她的付出獻上誠敬。


  身後上千的族民都跟了來,齊齊跪下,一陣肅穆之後,哭聲回蕩山林。


  在眾人專注的目光中,柳漠西突然起身, 一步一步定定地走到大樹旁,那裏放著大石碑。他親手抱起石碑,置於墓前,人們定睛一看,哭聲更濃。


  ——亡妻藍霧銀之墓

  “霧銀……你曾說過,最大的心願就是做我柳漠西的妻子,今生今世是我對不起你……這裏是漠西族最美麗的地方,天地山水還有我們的族民,會永遠陪著你……”


  “不,我說了……霧銀還有一個最大的心願——希望你能幸福!”藍霧祁站在他旁邊,大聲地說,讓所有的族人都能聽到,”所以,請族長一定要幸福!”


  柳漠西抬眼看他,震動地久久不能言語。


  “族長的幸福,便是我們全族人的幸福!”藍霧祁重複道,清淺眉目,浮光淡遠,臉上一片深切的冀望。紅多隆等三位長老立在他們身後,聽到這堅決的話語,一齊拱手無語。


  三杯黃酒,三柱清香,三千裏黃沙連綿。


  細細的雨,孤獨的冷,連日來無力到極至的疲憊,一絲絲浸入了骨髓。


  柳漠西辦完喪禮,藍霧祁親自將馬鞍遞到他的手中,俊美的臉龐盡是嚴肅:”去找芯月,給她幸福!我絕對不想失去了霧銀,再看到芯月受到傷害!”


  五日已過,一個不是自己親口的承諾,芯月還可能在那裏等他嗎?


  大漠中,一輛寬敞的馬車,雖不豪華,卻很舒適。


  馬車後麵跟著上百位騎馬的士兵,一隊人浩浩蕩蕩,烈日下踏著黃沙,直朝京城方向走去。


  車廂中,芯月臥在軟塌上,紫笑陪在她的身邊。軒德和永琮中午的時候會回到車廂中與她們一起,早晚時都是親自騎馬領隊。此行離開京城已有月餘,紫笑原本想就此留在漠西族,留在紫十英和藍霧祁的身邊,無奈軒德卻再三以芯月為由,不容拒絕地讓她一同回瑞親王府。思量之下無法推卻,她是醫女,芯月有孕在身,身子虛弱,的確非常需要她。


  車輪輾過沙地,留下兩行深刻的輪印。


  芯月有些落寞,她不住地掀開窗簾,悄悄朝外看去。陽光下,黃沙漸遠,映出一片白色耀眼的光芒。那裏……曾經有過最刻骨銘心的經曆,如今一切都要遠離,封鎖在記憶中。


  紫笑見她神色黯然,有些明白,”你是不是希望再看族長一眼?”


  芯月握緊手指,放下簾子。與藍霧祁的五日之約她未告訴任何人,隻是默默期盼。每過一天,希望就變小一些,直到第五日夜幕降臨,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那人了。


  啟程不能再拖,軒德與七阿哥已做好一切準備,就等著帶他們回京。


  五日,從忐忑不安、帶著希冀到星光暗淡,再到這日離開滾滾黃沙之地,她的心幾乎變成止水。


  “笑笑,難為你了……”芯月注視著紫笑道。


  “嗬嗬,怎麽說難為呢?照顧你是醫女應盡的職責,何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紫笑不經意朝窗外看去,輕掀的窗簾正好透過一個熟悉的身影,軒德挺直地坐在馬背上,英姿颯爽,她不禁皺起眉,再一次為自己心頭的異樣感覺而迷茫。


  芯月道:”我知道是哥哥勉強了你,你好不容易回到故鄉,如果想陪著紫長老和藍大哥,我是支持你的。”


  “不……芯月,我是心甘情願留下來陪著你。我若不願意,貝勒爺又怎能勉強得了我什麽?反正瑞親王府我也住了那麽久,這次你也回去,我就當多住些時間再回大漠了。”紫笑其實有些不明白自己了,撇開芯月不說,她明明迫切希望留在大漠,可一想到從此真的要與京城別離,與軒德別離,頓時湧出一種怪異的難過。


  說到回去後的打算,芯月咬了咬唇,”笑笑,我不打算回家。”


  紫笑睜大眼:”你回京城不住王府?”


  “恩,我這副樣子,怎能再次招人說閑言閑語?阿瑪和額娘年紀都大了,這些年為我操心太多,我再不能讓他們因為我而受到傷害了。”


  她早有打算,準備在京城租一間僻靜院落住下,一方麵可以離親人近些,一方麵不至於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事。


  紫笑大約明白了。她相信芯月做事情定有自己的考慮,有軒德和七阿哥都在,怎麽可能讓她再受苦?

  “芯月……你真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嗎?”未婚生子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尤其是芯月這種情況,一不小心就會倍受矚目,到時候就連皇上也不能堵住流言蜚語。


  芯月美目中閃動堅毅,小手輕撫著腹部,麵露微笑:”我拚死也要保住他,你說我怎麽舍得不要他呢?”


  隻是孩子一生下來,可能就沒有爹……


  但她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孩子得到溫暖和幸福。


  一匹烈馬揚起四蹄,黃沙飛濺在身後。


  當柳漠西趕到薩拉族的小鎮時,芯月所住的院子已經人去樓空。烏達兄弟正準備帶人撤回自己住的部落,見他憔悴著一張臉定定瞪著他們。


  “芯月呢?”柳漠西的嗓音像被車輪輾過,極其沙啞。


  烏克立刻沒好氣地回答:”走了!”


  柳漠西刹時勒緊馬鞍,眸子暗了一半。


  烏達皺起眉頭,疑惑著回視他:”聽聞漠西族近日婚禮變喪禮,柳族長還有心思來尋女人?”


  柳漠西本就身心疲憊,情緒抑鬱,被他一說,黑眸中立刻迸出寒意。但他並未多浪費時間,徑自問:”他們走多久了?”


  烏克挑挑唇,舉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柳漠西牙一咬,飛快地調轉馬頭,直朝鎮外奔去。


  烏達揚起一絲冷意,”柳漠西,你究竟是無情之人還是多情種子?”


  “喂,騎著你的千裏馬可千萬別停啊!否則到京城看能不能追上!哈哈……”烏克對著他的背影嘲笑道,一回頭自己卻一臉氣憤,衝烏達道,”大哥,這會我們可什麽都沒得到!要不要趁機進攻漠西族?”


  “不忙。”烏達邪笑著擺擺手,目露幽光,”自有人不會放過他們。這次,就讓我們等著看好戲吧!”


  烏克撫著下巴,”大哥說的是縈娘?這個女人可信嗎?”


  “恩,當年爹的確與她有過一段,當時你還年幼,不過我倒是有些印象。這個女人的確不可小覷,她與漠西族的深仇大恨可不隻一般深!”烏達沉下眸子,”隻是可惜了夢娘……原來她竟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妹妹。”


  烏克吃驚地睜大了眼,夢娘竟然是與自己有血緣關係?這件事他到現在才知道,真是可惜……遺憾!

  “看來縈娘真是蓄謀已久,天山一行竟未露出破綻,就連夢娘也完全聽從她的。大哥,她到底有什麽能耐可以整倒漠西族?”


  “似乎跟龍雲圖有關……烏克,此事不簡單。我們暫時隔岸觀火,再做打算。”烏達翻身上馬,一聲輕喝,馬便蹦疼起來。烏克全心跟著兄長,心中還回蕩著對夢娘事件的衝擊,駕馬追了過去。


  待他們走後,一抹白色如幽靈的身影出現在日光下,她臉色蒼白如雪,悄無聲息地站在鎮口,喃喃道:”柳漠西,你害死了夢兒,我不會讓你那麽好過的!我也要讓你付出一切,失去一切!”


  那正是縈娘,大雨之夜將夢娘帶到薩拉族後,她向烏達透露了不少消息,親手安葬了夢娘便失蹤了幾日。這次出現,她的身上更添了抹冰涼幽魅的氣質,在炙烈的陽光下冷得讓人發寒。


  京城,是否還如記憶中那樣繁華熱鬧?


  越靠近京城,芯月的心就越控製不住激動,久違的家鄉,終於就在眼前……


  空氣有些悶熱,但是處處流淌著故鄉的氣息。她極力忍住衝動不去掀開簾子,溫熱的濕意卻衝上了眼窩。


  隨行的士兵直接先進了城,馬車在郊外繞了一圈後,朝一處靜幽的別苑奔去。這是芯月向軒德提出自己的想法後,軒德立刻派人先回京準備的。


  馬車未到,瑞親王與敏福晉已經引頸盼望,小英、小配、小豆子小點子四個奴才也在別苑門前來來回回走動,幾乎要將地麵的青石板磨破。


  遠遠聽到馬蹄聲,小豆子立刻激動地叫起來:”來了!來了!好象是格格和貝勒爺回來了!”


  “在哪裏?在哪裏?”小英忙問。


  “你們沒聽到馬蹄聲嗎?你們聽,你們聽!”小豆子雀躍道。


  “阿彌陀佛……王爺,真的是芯月嗎?芯月跟軒德回來了嗎?”敏福晉握進了帕子,口裏不住地喃喃念著。


  瑞親王沒有出聲,灰色的雙眸緊緊注視著蜿蜒的路口,握緊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激動。他最疼這一兒一女,尤其是芯月……一想到,他這個做阿瑪的就既自責又心疼,無數次後悔若是當初沒讓柳無恒做芯月的侍衛就好了。


  小配歡呼起來,有些語無倫次,”是是是!馬車、貝勒爺……還有馬車,七阿哥……福晉快看!”


  果然,路口處,真的出現了一輛簡樸但寬敞的馬車,前麵駕車的兩人極為熟悉,正是軒德與七阿哥。剛見到他們的身影,瑞親王一把握住敏福晉的手,兩人含著熱淚急促地上前,後麵四個奴才也邊抹著眼淚邊奔了上去。


  “格格……格格!可想死奴婢了,格格……”小英幾人一見芯月,頓時哭得希裏嘩啦。


  芯月小心地步下馬車,立刻被敏福晉握住雙手。


  “芯月……你可算回來了,額娘日也盼,夜也盼,終於將你盼回來了……”


  “額娘,阿瑪,芯月不孝……”芯月屈膝就要跪下,眼眶淚霧彌漫,語音哽咽。敏福晉忙將她拉起,抱在懷中。


  見母女倆哭著抱成一團,瑞親王悄悄舒了口氣,對七阿哥拱了拱手,又對軒德道:”辛苦了,好歹是順利平安回來了……”


  紫笑乖巧地福了福身:”紫笑見過王爺,福晉。”


  敏福晉放開芯月,慌忙抹去臉頰的淚痕,也拉住紫笑的手,”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還怕你也走了就不回來了。”


  一語真情流露,她也早已把紫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生怕軒德送她去大漠一趟,她就不回來了。紫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扶著敏福晉道:”不會的,笑笑不會不回來的。”


  聞言,一旁的軒德滿懷感情地朝她看去,黑眸因她的話而變得幽亮。紫笑恍然驚覺自己話中的意思,似乎想到了什麽,下意識側過頭,正好對上軒德深邃的雙眼,臉上刹時火熱起來。


  大家進了別苑,廚房很快準備好了食膳,都是芯月打小最愛吃的,不禁再次讓她紅了眼眶。


  一家人終於團圓,傷心的話不再說提,直到丫頭和奴才們都退去了,芯月才將有孕之事告訴了父母。瑞親王和敏福晉久久未從震驚中平緩過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了。


  芯月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連叩了三個響頭,”阿瑪,額娘……這就是我為什麽不能回王府住的原因。我讓王府蒙羞,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傷害到這孩子,請阿瑪和額娘成全。”


  她抬起眼,眸中參著複雜無比的情緒,每一種都讓人心驚。


  敏福晉終於回過神,一把扶起她,”天啦……我的孩子,老天爺到底造的是什麽孽啊!”語畢,淚濕滿巾,掩麵哭了起來。


  瑞親王沉痛地握緊手指,良久問出一句話:”孩子……是他的?”


  當年雪地裏的一劍,他看得清楚,芯月對柳漠西有著難以割舍與愛戀,那一次,她太痛太傷才親手送他一劍成全他。他也記得很清楚,那次回王府後,芯月是怎樣悲痛地失去第一個孩子……


  如今,能讓芯月舍棄一切都要保護的孩子,父親除了柳漠西,實在沒有第二人選。


  “阿瑪……請你成全!”芯月挺直著脊背,眼中散發一種倔強而溫柔的母性,”請阿瑪成全!我不能再失去他……”小腹依然平坦,但是她已經用心感受到新生命的律動,這孩子是上天賜給她的寶貝,流著深愛之人的血,可以替他陪著她。


  敏福晉握住芯月的肩頭,語氣激動:”傻孩子,這孩子……”


  “娘,別阻止我!我已經決定了!”芯月意識到她要說什麽,慌忙搖頭,退開一步。難道連額娘也不能理解一顆做母親的心嗎?

  “芯月……沒有他,你還可以重新開始,有了他……”


  “額娘!”芯月緊蹙著眉頭,明白額娘的意思,可是,她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麽,將如何選擇自己的路。微微抬頭,將目光望向屋中的各人,她一字一字清晰道:”再失去他,我活不下去!”


  瑞親王不禁輕震,閉了閉眼,”阿瑪從來都相信你,也支持你,這一次,卻是阿瑪最難為的支持……”


  “王爺……”


  “對不起……阿瑪,但是謝謝阿瑪,謝謝額娘。”芯月抿緊唇瓣,眸底的水光裏閃過一片晶燦,她知道以後有家人的支持,自己會將這條路走得更堅定。


  瑞親王歎了口氣,對他而言,知女莫若父。芯月自小就極有主見,當年她親自挑選柳漠西成為貼身護衛,便開始了一段虐緣。如今是因果相報,冥冥中自有注定。他就算阻止,除了對芯月帶來更大的傷害,逼迫她再次逃離,還能做什麽?至於其他狀況,等將芯月安定下來再做了解。


  於是,芯月心中一顆大石稍落,敏福晉見大家都選擇支持芯月,又心疼又感慨,開始張羅著安排最信任的嬤嬤來別苑打理,自己也以靜休為名,與紫笑一起陪芯月在此住下。


  芯月回京的消息並未稟告皇上,但她回來的幾日後,軒德接到一道聖旨,聖旨的內容讓他和瑞親王立刻陷入矛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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