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次日,天空微晴,古樸小鎮在黃沙綠野交界處靜臥,霧色朦朧,渺遠至極。
柳漠西握著芯月的手在塌前守了一夜,滿眼血絲。背後白色的身影卻也無聲地站了一夜,俊容憔悴。
烏克進屋一看,擰起眉頭,這一夜未眠的兩人衣裳已幹,竟是被體溫捂幹的,模樣都有些落魄。他輕咳兩聲,藍霧祁回過頭來看著他。
“大夫說芯月沒事,你們該放心了。”烏克不明白自己怎地對這二人突生一股複雜情緒,說不出是嫉妒還是感慨,尤其看到柳漠西都沒理會自己,隻是怔怔望著芯月,他的濃眉就擰得更緊。
滿屋子都是飄忽的藥味,芯月的指尖終於沾到幾許暖意。\t
柳漠西薄唇依然緊抿,眼中恐懼縈縈繞繞,尚未化去。老天爺,他祈禱了一夜,她還未清醒,如果她真有什麽事,他如何麵對自己?
“好了,瞧你們倆這副模樣,芯月醒來都要嚇壞了!”烏克對自己莫名其妙的好心難以釋懷,偏又忍不住說道,”你們再不出去收拾一下自己,我可要替芯月趕人了!”
柳漠西見他聲音漸大,突然調過頭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緩緩起身。他注視著烏克,過了許久,長長地吐出口氣,嗓音暗啞低沉,艱澀而真誠地說了聲:”謝謝。”
烏克吃驚地僵了僵麵孔,動動眉頭道:”可惡!柳漠西,我不是為你而救她!我對你的厭惡……恨不得再抽你十鞭!”
藍霧祁按住發疼的太陽穴,直接忽視烏克的話語,拍拍柳漠西的肩膀:”我們是該去洗洗了。”他可以放心,烏克也是真的關心芯月,芯月至少是安全的了。而他與漠西,也確實該需要走出這間屋子,緩口氣了。
在這樣的夏日裏,隻要太陽升起,溫度就會迅速上升,隻要能撐過昨日那駭人的雨夜,她便是平安的。
柳漠西與藍霧祁換了衣,食不知味地用了早膳,沒有直接到芯月房中,反而在宅子的後院坐了下來。
“霧祁……”柳漠西深深地呼吸著,手指握在一起,藍霧祁敏覺地從他聲音裏聽出一絲遲疑與脆弱。他還在害怕嗎?芯月已經無性命之憂,孩子也平安,不過大夫說這半個月內,她必須留在這裏靜養才能確保無事……
“霧祁。”這次,柳漠西的聲音裏多了些冷靜。
藍霧祁從未見過這樣的他,處事堅決而容易躁怒的男人麵對自己時,聲音竟也有絲不易覺察的顫抖。他蹙眉,似能明了,又似不能明了。
柳漠西靠在院子裏的木樁上,深情疲憊而虛弱,”直到昨夜,我才真正明白芯月的感受。她寧死也要讓我娶霧銀,一麵是為了我們漠西族,另一麵也是無法忍受親眼看著我因毒咒發作而身亡……”
藍霧祁沉沉盯著他,這才想起昨夜喜慶的婚禮已成往日悲歌,他與漠西一同經曆過的煎熬比婚禮更加難忘。
“芯月說她不愛我,我根本不信。她若不愛我,又何必在意我的生死……可是,霧祁,這一刻,我是真的怕了……看著所愛之人就在自己眼前與死亡掙紮,自己卻無能為力,那種驚慌恐懼太可怕。雪山之中,我可以憑自己的一切力量救她,可是昨夜……”他的聲音已啞不成聲,高大的身軀抑製不住輕顫了一下,”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藍霧祁收緊了下頜,心內翻江倒海。他問他明白嗎?他怎能不明白?他甚至明白得更多!明明那麽愛一個人卻不能說,明明擔心地無以複加,卻不能肆無忌憚地上前抱住她……
“我明白……”良久,沙啞的聲音從喉吐出,完全不似他自己。
柳漠西猛然抬頭,看到藍霧祁眼中來不及退去的苦楚與無奈,刹時像被針紮了一樣刺痛起來。他怎麽忘了?霧祁對芯月也有著不可估量的深情,霧祁為了芯月也失去過理智與冷靜,也可以不顧一切……
霧祁當然明白他,完全明白。
他慢慢起身,站得又僵又直,抿著唇一時不知道再說什麽好,眼中逐漸恢複了一簇清冷的光。
“霧祁,芯月沒事了。我想……我該先回去族裏處理自己扔下的爛攤子了。”
藍霧祁瞪大了眼,這一次,他真的不明白柳漠西。既已為芯月拋棄所有,卻要在這樣的時刻又要回去,他難道不知道芯月需要他嗎?難道不知道即使再回去,對霧銀和族人的傷害也已經造成了嗎?
柳漠西直視著他驚疑的目光,不躲不避,沉聲道:”我不會放棄芯月!但是,我必須先去收拾後善,麵對霧銀。芯月很堅強,那麽大的苦難都撐過來了,我相信她,相信你,現在也相信烏克。在失去我與失去我的性命之間,她寧可失去我,也選擇讓我好好活著……所以,我要回去,為芯月的選擇而努力。”
“你要讓霧銀幫你解毒?”藍霧祁緊盯著他。
柳漠西扯了扯唇:”當然不是。當初我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利用霧銀,愧對芯月,現在也一樣。我想了一夜,聖女傳說中,或許還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我體內之咒毒。”
“如果沒有呢?”藍霧祁問。
柳漠西伸出左手,掌心一條紅色脈線十分刺目,突然五指緊收握成拳頭,”如果沒有……我就立刻趕回來陪芯月和孩子度過最後的日子。不過,你沒發現……我昨夜飽受刺激,毒咒卻控製得很好嗎?”
藍霧祁眸中亮光一閃,想來的確如此,柳漠西在剛找到芯月時有吐出血絲,事後一直顯得平靜。
“昨夜是知道芯月無事,心情陡然放空了,情緒再也起伏不起來了,自然不會引起毒氣發作。我想……我可以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卻尋找其他解毒之法。”柳漠西神色堅定,語氣一轉無比誠摯地一手搭在藍霧祁的肩頭,”對不起,放眼天下,隻有芯月,我不能讓你!”
藍霧祁看看落在自己肩頭的手,掌心點點溫熱,帶著不可拒絕的力量。他對上那雙深幽真誠的眼眸,緩緩露出一絲笑:”柳漠西,希望你真能留著命來愛芯月,否則……我不會客氣。”
柳漠西緩緩勾唇:”我不會讓你有那個機會的。”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下輩子你也沒機會了!”
他的霸氣與自信又回來了,是兄弟,是對手,亦是最值得信賴朋友。若,真無其他辦法解毒,真要失去性命,那他也願意親手將芯月交給他。
這份君子胸懷,領袖氣度,是坦蕩不羈,心懷磊落,讓藍霧祁瞬間滿腹梗塞。曾同成長,共習武,曾並肩作戰,帶領族人,他們是一對彼此了解至深的兄弟。人這一生,總需要一個最合適的對手,最惺惺相惜的知己,否則男兒心也會孤單惆悵難解。
一對看穿生死,彼此犧牲的愛人,藍霧祁一路看來,看得分明。曾是嫉妒羨慕,也渴望過爭取擁有,如今花開花落,繁花落定,他還有何好說?
隻要芯月幸福,他願一輩子默默守侯。
誰說守侯不是一種愛?
藍霧祁突然笑了,俊容朗朗,黑眸熠熠生輝,如玉般的君子光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拉下柳漠西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用力一握,笑道:”或許,你還有個人可以求助。”
“誰?”
“乾隆。”
“大清皇帝?”柳漠西皺起眉。
藍霧祁點頭,露出一抹從容的風雅神采,”沒錯。芯月是大清皇帝最寵愛的第一格格,你說,格格要嫁的男人……皇帝是不是會全力相救呢?”
九州神土,還有哪處不是大清的天下?隻要乾隆願意相救,要解一個毒咒或許真有希望。
柳漠西聞得此言,深邃的五官舒展了些許,卻又有些不敢奢望將來。他從來是個堅定走穩腳下每一步的人,關於未來,天高路遠,太渺茫,一切隻是但願……但願……
“霧祁,你說得很對!無論如何,讓我多看到了一線希望。”
藍霧祁突然挑起眉角,賭氣似的冷哼一聲:”柳漠西,我是該死的嫉妒你!當年潛伏瑞親王府的為什麽不是我?”
“嗬嗬……”柳漠西心中豁然開朗,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出聲來,”藍霧祁,你就慢慢思考這個問題吧。等我回來,若還有怨氣,隨時歡迎你找我拚一場。不過現在起我懇請你照看芯月……”
朝陽已經升起,融融暖意落在他們的身上,兩抹修長的身影並立。
正在此時,昨夜的老婦人匆匆來到後院,對他們招招手:”兩位公子,烏爺讓我告訴你們,那位夫人已經醒了。”
驚喜之光同時迸現,兩個男人對看一眼,突然同時露出大石落定的笑容。
柳漠西隻覺眼窩發熱,心中如熱水沸騰。芯月真的醒來,他可以走得更加放心了。
藍霧祁看他腳步定立不動,隻是隱忍著激動,皺眉道:”你真打算現在就走?不再去看看芯月?”
柳漠西眼眸幽暗,將渴望深深壓抑,搖頭:”她若現在看到我,不是激動,便是矛盾。她還不能受到刺激,尤其是……我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回,我不忍讓她朝朝暮暮期望我。”
不知道歸期的期望最是痛苦難熬,他不要讓芯月體會,有時候沒有承諾比承諾要更好。尤其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回去族裏要麵對什麽,雖有決心,但實際並不如嘴上說得那般把握十足,他寧可芯月帶著原有的決心與堅強平靜地等待。
晨風吹得他烏發飄然,黑眸星芒清亮,靜靜望著芯月所在的方向,目光冷靜凜然。
藍霧祁不再多言,此時此刻,他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柳漠西似乎一夜兌變,變得冷靜而更加沉穩了!
而他,隻能讓自己也變得更加瀟灑,微笑著祝福他,祝福芯月。
將柳漠西送到門邊,他嚴肅的說:”這一次,你定要給霧銀一個交代!”
“我會負荊請罪,請她原諒!我也可以付出任何代價,除了成親!沒有誰對誰錯,但是是我虧欠了她……”他的身影消失,每一步都走得堅定無悔。
柳漠西走了。
芯月醒來後,並不知道他來過,也不知道曾在自己昏迷時,那個男人徹夜未合眼地守在自己身旁。她感覺到有雙熟悉的大手一直握著自己,耳畔似乎有個刻骨銘心的聲音低喚著自己,鼻間似乎還繚繞著屬於他的氣息……
不過,她什麽都沒問,當是一場激勵自己的夢。
佛祖保佑,孩子平安,她欣喜激動地感謝所有的神靈……
藍霧祁出現了,一襲白衣,背後映著陽光帶來的絲絲暖意,他的身影修長挺拔,眉宇間有些如釋重負的瀟灑。生死中又走過一遭,芯月對之前兩人的尷尬淡如雲煙,她隻是靜靜看著他,但他卻有淡然而平靜地說起——
昨夜婚禮因大雨而中斷,族長與聖女的事,暫時沒有結果……
然後他又試著問:”如果再讓你選擇一次,你還會選擇離開他嗎?”
芯月哽咽,美目淚光閃爍,素白小手不自覺地撫上小腹,淒淒然誠實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我已做出這樣的選擇,便不後悔。孩子的事……請你不要告訴他。”
“好了,別多想了,順其自然。你靜心休養,照顧好腹中的孩子。”藍霧祁的笑容如同三月和煦的春風,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說起來你最得感謝烏克,救了你們的人是他。”
芯月垂下頭,眨去眸中水光,如同他一樣微笑:”他是個幸運的孩子,要感謝的人太多了……”
烏克站在門口,無意將他們的對話盡聽耳中,陽光在他邪俊的深邃輪廓上投下一道陰影,眸子卻幽亮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