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七月十五,終於到了這一天。
漠西族長將與聖女成婚,婚典盛大隆重。 附近的回族、薩拉族、德昂族、苗族……漠北與他們關係甚好的撒尼族等,好多少數民族的貴客全來了。
夜晚,是最熱鬧的,盡管天空有著淡淡的烏雲遮住了月亮,草原上有著陣陣冷風,但絲毫不影響婚典的氣氛。
龍雲壇被布置得壯觀美麗,一個丈餘高的銅鼎被立在正中央。等到吉時,族長與聖女交拜後,將共同在鼎前敬香,在漠西族先人靈前發誓——三生三世,永皆同心。
柳漠西披上了大紅喜服,麵上卻感覺不到一絲喜慶。
按照族中的禮俗,他早早就坐在龍雲壇前的高台之上,脊梁挺直,雙手成拳擱在膝上。幽暗的目光掃過被裝點得美麗非凡的草原,處處火光照耀,燈火闌珊,似在祝賀他又似在嘲笑他。
紅多隆默立在一旁,與其他數名侍衛一起陪伴著身為新郎的族長。
放眼望去,以龍雲壇為中心,四周是大大小小的堡壘,無數堆篝火環繞著一座座被洗刷漂亮的房子,篝火明亮,照得每個人臉龐發亮。
壯男和少女組成了不同服裝的隊伍,吉時未到,他們已經開始唱著歌,吹著嗩呐,打著腰鼓。
長老們就坐在龍雲壇下麵的位置,這裏長長的兩排都是主宴席,各族的首領和貴客就聚坐於此。美酒已上,客人們歡聲交談,黃九其和紫十英專門負責招待他們。
“紅長老。”柳漠西突然開口,他快無法忍受下麵各族的客人一一向自己道賀敬酒,每一聲恭賀聽在耳裏都如同滴血般的刺痛。
“族長,怎麽了?”紅多隆今夜格外謹慎,一聽呼喚,連忙上前。
“現在什麽時辰了?”柳漠西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幾時,他心如冰凍,偏偏看到四周歡慶如塗,又不禁火氣上揚。
“回族長,現在已是戌時,離今日的吉時還差半個多時辰。”紅多隆據實稟告,婚禮將於亥時正式舉行,時間雖晚,但選在吉時行禮特別重要,所以主客們都得耐心等待。
柳漠西劍眉一攏,咬緊了牙根。
紅多隆見他神色有異,關切地詢問:”族長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搖頭,霍然起身,闊步走到台前,舉起一杯,侍從立刻上前將酒杯斟滿,目光灼灼直視前方:”各位,柳某感謝大家遠道而來參加本族盛宴,若有怠慢,請多多包涵。在此,柳某先幹為敬,請各位慢飲,不必客氣。”
台下各族來客紛紛起身,舉杯相邀。
片刻後,柳漠西徑自離去,不願再理會身後的喧嘩熱鬧。
“族長……族長要去哪裏?”紅多隆連忙跟上,心裏有些發慌,生怕在這樣的時刻突然橫生枝節。
黃九其與紫十英也瞧見了台上狀況,二人不動聲色地繼續招待客人,對望的眉宇裏盡是擔憂。
“族長,你這樣離開對客人有些失禮,若是不舒服……”
“紅多隆,你們難道逼得我還不夠嗎?”柳漠西隱約感覺體內有股氣流竄生,那是咒氣發作的前兆。他無法忍耐,坐在那裏看到可笑的一切。
如果今天單是慶祝聖女生辰,他完全可以坐在那裏陪客人開懷暢飲,可是該死的!
這是他不能逃避的婚禮,可笑的婚禮!可惡的婚禮!
看著處處火光閃耀,族民歡天喜地,每一處笑聲都是一把利刀。
他想念著芯月,強烈地想念著,想見到她,想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堅定地告訴她——”我們走,離開這裏!無論是生是死,我都不在乎……”
他做不到在人前強自歡笑,他做不到犧牲一個姑娘的清白來挽救自己的性命。
他做不到一生一次的婚禮與其他女人共度,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芯月自此永遠消失……
柳漠西衝向外麵的某一處,紅多隆眼眸銳光一閃,有所察覺,在那道高大的人影尚未跨出幾步之時,飛快閃身而上。有力的手指準確一點,落在柳漠西肩頸處的穴位上。
“紅多隆!”柳漠西萬萬沒料到他會對自己用這一招,身子被定住不能動,隻能眯起眸子自嘴裏迸出狠話。
“對不起,族長。”紅多隆灰眸中充滿無奈,走到他麵前,”今夜的婚禮不容許發生意外。三十年了,族裏人都盼望著這一天,為了族長自己,為了漠西族,屬下隻能這麽做。”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顆藥丸,塞入他的口中。
“紅多隆,你給我吃了什麽?”柳漠西氣息變得粗重,怒氣蔓延,血液奔騰。
“請族長放心,隻是讓族長定神的藥丸而已。還有半個時辰,大典就要開始了,族長可以先去休息休息。”
紅多隆隻手一點,解開了柳漠西的穴道。柳漠西揮出一掌想推開他,不料掌勢軟綿無力,額頭也昏脹起來。紅多隆對著後麵揮揮手,立刻有兩名高大的侍從走過來,將柳漠西瞬間虛軟的身軀扶進了屋內。
“族長,屬下也是情非得已……”
天起了涼風,月色不見,被烏雲徹底遮掩。
地上處處篝火,火焰跳躍。
漠西族的族民一路跳舞,跳進了龍雲壇前的廣場,廣場上,火把一束又一束的燃著,準備要通宵達旦的狂歡。客人們已經開始縱情的喝酒、唱歌,歡呼不斷。
暗處,藍霧祁一身白衣,遠遠望著這一幕幕歡騰的景象。
柳漠西與霧銀的婚禮,他沒由地感覺痛楚煩躁,為之湧起深沉的悲哀。遙遠黑幕天際,他說不出是愁是苦,為了這即將成婚的兩人,為了正在某處悄然心碎的芯月……
猛然轉身,他再也按捺不住,直朝芯月所住的屋子奔去。
“藍長老……”侍女驚異不已,看到他繃著俊容從身邊掠過。
很快,藍霧祁又如一陣旋風閃出門外,對著侍女焦灼地追問:”芯月格格呢?她人呢?”
侍女見他神色駭然,嚇得聲音發顫:”格格她……”
“她去了哪裏?”這樣的時刻,她可能會去哪裏?龍雲壇嗎?親眼目睹見證那場婚禮嗎?
侍女緊張地搖頭:”格格與一位外族的客人一道出去了……”
“什麽族?”
“奴婢不知道……”
外族的客人?芯月,你和誰在一起?你去了哪裏?
藍霧祁隻覺五髒六腑瞬間焚燒,腳下半步不留,隱隱預感要發生些什麽,急切地奔到外麵尋起人來。
韶樂悠揚,琴瑟合鳴。
主婚儀官就是紅多隆。
柳漠西又回到了龍雲壇廣場前的台上,隻是他渾身無力,意識有些朦朧,四周火把成了一道道閃爍的亮光,那些亮光讓他心底又熱又寒,揉成不可抵擋的一張網,向他攏來。
“新娘子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宣布,草原上立刻安靜下來,成千上萬的目光齊齊看往一個方向。
漠西族的聖女,今日的新娘,將在所有人祝福的目光中,走向人生的新路。
柳漠西身形僵立,他已不是他自己,血液滾動,隻感覺冰雪寒飛,就要凝固。
他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在一群侍女的簇擁下,款款走來。那是漠西族的聖女,即將成為他新娘的女人,她打扮得很美,穿著全是銀色流蘇的紅色新娘服,在少女們一路高歌中,慢慢走近。
她每走過一步,他的心就寒下一分。
被握在手中的燦彩紅綾隨風輕輕舞動,她微垂著頭,隔著細細密密的銀色珠簾,隱約露出一張絕麗的容顏。那柔唇淡淡勾出抹輕盈的微笑,隨著她走動的身姿,珠簾輕挑,那笑便如同瓊宇天光落在了眾人眼底。
“好美麗的新娘子!”一個有些稚嫩的甜美嗓音忍不住驚歎出聲。
她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卻讓台上的新郎俊容更加陰沉。
柳漠西深深吸著氣,徹骨寒意。他別開眸子,望向被火光印紅的天空,不敢想象那麽多雙眼睛裏,是否也有一雙他魂牽夢縈的水眸。
他乞求能看到日思夜念的美麗容顏,又如此膽顫心驚,害怕她真的就在人群裏。
今夜,他逃不過,眾目睽睽,一雙眼睛便代表一份希望。
他不能逃,逃了無顏苟活。
可是……冷硬的心冰破之後,連自己都無法拚湊,那個可以令他融化的女子,可在暗中為他祈禱?
空中有絲雨飄落,落在他的眼睫之上。
眾人察覺不到,因為他們隻為新娘前所未有的絕代風華所吸引。藍霧銀隔著珠簾微微抬眼,朝台上看去——
紅綾飄飛的台上,銅鼎屹立。
稍縱即逝的電光下,那個身穿喜袍的男人臉上蒼白如雪,身形冷如冰峰。或許,她可以想象出此刻他眼中無盡的悲哀,明明是處處喜慶,可他身後黑暗空曠,孤單的身影分外荒涼。
雨絲飄在她的手背,她抿起唇角,知道自己也沒有了退路。
漠西……縱使你會恨我,我也不得不走上這一步……
一場婚宴,剪不斷理還亂。
若說心碎,誰也比不過她……
芯月靜靜地站裏人群之中,仿佛遺世孤立。烏克沒有坐在宴席之上,反而蹙眉立在她的身邊。兩人被無數的漠西族民淹沒,沒人注意他們的存在,而烏克的眼中隻看到芯月,芯月的眼中隻有台上的那人。
她看到他了。
隔著熱鬧卻冰冷的空氣,她深深地凝望著他,眸光盈盈,全部將那份愛戀癡到了骨子裏。然而,兩人間相隔重山深夢,他喜服上的花紋紅得奪目,卻化做利劍,瞬間猝沒心房。
忍住令人窒息的疼痛,隻為這一眼,她屏住呼吸看了眼那個輕彩嬌紅的女子,水光瀲灩的瞳眸中流露一種渴求的羨慕。
不似皇宮大婚那般九翬鳳冠,珠玉累累,但她可以想象藍霧銀半掩的似水容顏,瞬間引發多少驚豔。
他……以後便是別人的了,是自己親手將他推給了別人……
她不後悔,也不能後悔!
似有雨絲飄落,落在芯月如雲的秀發上,落在她悄然沾濕的眼睫上。
“想不到他真會娶了那個聖女。”烏克的話語低低地傳入耳朵,芯月沒有側頭,隻是悄悄垂下眼斂,不過瞬間又揚了上去。
縱然是每看一眼都是絕望,她也舍不得少看一眼。
“芯月,你真不喜歡他嗎?”
烏克閃爍的黑眸裏沉著不易覺察的幽亮。雪山之行,柳漠西對芯月的感情昭然若揭,無人不知,但芯月對他似乎一直冷漠以對,如今柳漠西還娶了她人,看樣子大哥的猜測並不對。就算薩拉族以龍雲圖的名義帶走了芯月,柳漠西也不會有那麽多反應吧?
芯月屏息默立,耳邊空寂無聲,全部意識隻為台上那人……
往事曆曆浮過,他們愛過恨過,哭過痛過,十餘年的感情真的要煙消雲散,他們的心也將灰飛煙滅。
雨絲斷斷續續飄落,發絲上蒙上一層水氣。
柳漠西僵直地站著,看著被人簇擁的紅影款步上台。
耳邊是少女們的歌聲,”天生的一對鴛鴦,貼心的新郎與新娘!像合意的琴弦,心跳也能合上……”舞蹈的隊伍緊跟在新娘身後不遠處,台下的貴客們紛紛站起身來,跳舞的隊伍像花瓣般散開,籃子裏的花瓣帶著芬芳飄灑在空中。
如果……如果這是一場夢該多好,所有人的美夢,他的噩夢……
霧銀,你明知道我不愛你,卻還甘願如此。這是你的希望,我可以成全,可是我的希望,誰來成全?
有一刹那,他眼前出現幻覺,以為朝自己伸出手來的就是芯月……
一眨眼,立刻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