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芯月,上次你遭遇雪崩,被埋在雪洞之中,柳漠西為了救你,甘願放棄找尋龍雲圖的秘密。烏達兄弟帶領薩拉族人卻鍥而不舍,最後破解了龍雲圖。事關重大,如今烏克已在前來漠西城的路上,明裏是來參加族長婚禮,實則另外還懷著什麽算計,我們都不知曉。”縈娘邊說邊細細打量她的神色。
芯月坐在木椅之上,思緒停留在信的內容中。
夢娘立在一旁,安靜不語,水眸直直落在芯月的身上。
縈娘又道:”但是,烏達明知柳漠西對你的情深意重,卻還提出用你來交換龍雲圖的秘密,很明顯,是要讓柳漠西陷入兩難,破壞婚禮。”
芯月握緊了手指,那封信在她指下起了褶皺。她咬牙道:”烏達真是大膽,既然知道柳漠西待我情深,更該知道我乃大清朝格格,竟敢逼迫柳漠西拿我來做交易。他難道不怕皇上滅他九族嗎?”
夢娘的眸子迅速閃動了一下,緩緩開口:”隻怕烏達就是看準了格格的弱點,看著是逼迫族長,其實也在逼迫格格。格格千方百計才促成了族長與聖女的婚事,難道還要讓薩拉族來破壞嗎?”
縈娘的麵紗下勾起一抹冷笑:”沒錯。柳漠西若知烏達要以你交換,又怎會安心與聖女結婚?婚禮若被破壞,勢必引起整個漠西族的動亂……”
“我明白了。”芯月注視著手中信,大約能猜到烏達的意思。他對自己窺竊已久,從不掩飾好感,如今以龍雲圖的名義逼迫柳漠西,正是一舉兩得。若柳漠西答應,他便人圖兩得,若不答應,則是動亂一場。無論哪種,仍是薩拉族獲利。但是細細想來,烏達究竟是重在逼迫自己還是柳漠西?他明知柳漠西不會放手,也該知道自己不會袖手旁觀,任人擺布……
實在複雜,芯月突然有些頭痛。
縈娘見她蹙眉凝思,麵如雪色,眼中精光閃爍。
“縈娘……這信,你是如何得到的?”
“你知道我與薩拉族人有點關係。信使來到沙月樓時,無意中向我透露信的事情,我使計得了信一看,自是吃驚。所以另外書了一封烏克前來參加婚慶的賀信,將此調了包。”縈娘早有主意,不急不徐地敘道,”幸好這信被我及時截下,若是真的落到柳漠西手中,隻怕立刻掀起風波。”
夢娘點頭附和,對上芯月的眼眸:”格格,你能以死成全族長,這次也不會看著他們再次陷入困地吧?龍雲圖是漠西族的聖物,族長定然不會放棄追尋它的秘密。如果格格有好的辦法,可以讓夢娘代替你去薩拉族,夢娘定會義不容辭。”
芯月望見她眸中的決意,知道那裏深藏著對柳漠西無悔的愛意。可是,烏達指名是要自己,若換夢娘仍然無法解決問題。何況,為了龍雲圖,自己不能退卻。
“縈娘,夢娘,此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待烏克來了,我會想出辦法應付。”芯月隻覺額心隱隱作痛,大約連日來心憂神傷,有些病了。
縈娘不再多言,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帶著夢娘步出屋外。
外麵晴空朗朗,空氣中透著夏日的炙熱。她眼瞳緊縮,明媚的日光也不能融化眼瞳中的冰冷。
夢娘跟在其後,喃喃道:”這次恐怕真要引出大亂了……”
縈娘冷笑,四字如冰:”越亂越好!”
陽光落在夢娘的身上,她渾身起著寒意,欲言又止,半晌蹙眉問道:”七月十五後,我們是不是可以去薩拉族了?”她看到縈娘微微頓了頓腳步,似乎點頭應允了。
可是,心卻高興不起來,沉甸甸的。她總覺得娘還有什麽沒說出來,那信確實是烏達所寫,但娘親自將它送給芯月究竟是何意圖?是要借芯月來給予柳漠西最重的打擊嗎?
他已經被這份感情折磨到這等境地,娘為何還不放過他……
夢娘咬住唇瓣,美麗的紅唇上留下鮮明的齒印。美目裏聚起水光,無聲地注視縈娘的身影,默默道:娘……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他?
“族長,這是回族族長寫來的賀信,他們會來參加族長的婚典。”
“這是羌族長老帶來的禮物,他們人已到達漠西城……”
“苗疆的首領也親自帶來人了,恭賀族長與聖女大婚……”
“夠了!”柳漠西再也忍不住阻止出聲。
紅多隆、黃九其互相看了一眼,灰眸暗淡。紫十英揮揮手,命人將禮物又抱了出去,對柳漠西拱手道:”族長,周邊的各族都有送來賀禮,薩拉族烏克也帶了人前來,現在城內客棧差不多已住滿,都在等待後天的大典。”
後天……是啊!就是後天,七月十五,他與聖女的婚典!
柳漠西眉心緊擰,閉了閉眼眸,擱在桌上的拳頭是緊握的。
“你們這是做什麽!我已經答應迎娶聖女,你們還怕我變卦不成?”
紅多隆等人明白他的感受,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也不想故意刺激他,但芯月格格仍留在族內,像一把致命的暗器,誰也沒有把握族長會不會突然改變主意。他們也不甚明白聖女的想法,為何不直接讓芯月格格離去,偏要留到婚禮之後?
正在此時,藍霧銀白衣飄然,無聲走進,三位長老見狀退了下去。
柳漠西一見來人,幽暗眼瞳中立刻如結薄冰。就是這個女人,終日一張冰冷淡漠的麵孔,他曾深深感激過她,也深深懷愧於她,但在得知她故意讓芯月留下見證自己的婚禮時,什麽感激與愧疚瞬間消散。她隻是在借此傷害芯月一顆本就千瘡百孔的心,也在質疑自己的承諾。
藍霧銀看出他眼底的排斥,微微蹙眉:”你若是覺得為難了,現在要悔也來得及……”
接受娶她,非他所願。然而,他雖承諾會完成婚禮,但在多少人麵前已傷及她的尊嚴。一個不願意被娶的妻子,她每日表現得淡漠,並不代表她內心真的淡漠。她也會被傷,也會感覺疼,隻是心中始終抱著一線希望,有著幾位長老的支持,她要執著地堅持到底。
“你以為我有後悔的餘地嗎?”柳漠西嘲諷地扯扯唇,不想看她。
良久,聽到一聲幽幽歎息輕飄在空氣中:”你在怨恨我嗎?可是……我又何錯之有?從我懂事開始,我最大的心願也不過是想做你的妻子而已……”
柳漠西閉上眼眸,不知如何回答。高大的身軀半月來消瘦不少,此刻僵直如冰。
可歎天意弄人,兩個本不相愛的人非要結為夫妻,是爹娘太過於兒戲了,還是他們真的逃不過宿命?
“我既然應允成婚,就不會逃避。你何必要強留於她?”最難以釋懷的便是此事,讓芯月看著自己成親是何此傷害?讓自己在心愛的女人眼前迎娶她人,又是何等殘忍?藍霧銀竟會用心至此,難道這也是娘生前教她的手段嗎?
藍霧銀脊梁又硬又直,蹙起眉心道:”我強留於她,是因為將心比心,她定是希望能親眼看到你平安無事,才能放心離開。否則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還是掛念著你是不是毒咒已解。更重要的是我關心你,我擔心她若那日離開,你會心痛難解,引發氣血逆流……”
柳漠西勾起冷笑,不知該不該信她。芯月那般聰明,又那般決然,若非被人要挾根本不會在這傷心處多留一日。某個時刻,他也曾又苦又喜地感謝芯月留下,能讓他與她在同一片土地上多相處一天,但大部分時候,他都為芯月艱難的留下而驚痛。
藍霧銀是否真的那麽關心自己,他無從猜測,向命運低頭,隻為了成全芯月的苦心而已。
“無論你怎麽想,後天是我們的大婚之日,希望不要出任何意外。至於芯月格格,你一旦解除毒咒,她也便放了心。”藍霧銀突然頓了頓,吸了口氣,”如果……那時候你還要跟她一同離去,誰也阻止不了你。”
柳漠西悄然一震,重新注視著她。這張素來冷漠的容顏上不經意閃過一絲悲涼,似乎她也在害怕……害怕他解了毒咒後離她而去。這一發現讓他瞬間心口堵塞,湧上一股說不出的糾結愁緒。
“霧銀……你是個美麗聰慧的好姑娘,我從不想因為長輩之言而耽誤你。雖然我也希望自己能解除毒咒,但絕不要因此耽誤你……”
“別說了。”藍霧銀匆匆打斷他,走到他麵前,眸光落在這張俊挺而削瘦的麵容上,”我再美麗聰慧,你也沒多看過我一眼。不要跟我說耽誤……我一直盼望著這一天,希望做你的妻子。所以,事到今日,你不喜歡也罷,不甘心也罷,為了芯月也罷,為了族人也罷,你能答應成親,我就心滿意足。”
“你……”柳漠西站直身子,黑眸定定注視著她,頃刻間被她眸底的深情所擊倒。
什麽時候的事?什麽時候開始……她竟對自己有著這樣深的感情?
藍霧銀掀起唇角,笑容清清冷冷,傲然而落寞:”新衣已經做好,今晚我們可以先試衣。”她從來不曾抱怨,不曾哀求,一直堅持以自己的方式麵對這樣的慘淡,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心願。
最後一絲話語隱約消失在耳畔,柳漠西默然佇立桌旁,劍眉緊擰,緩緩抬手撫上心口,刀刻般的臉上越發失了顏色。
世上有多少情非得已,有多少無可奈何,明知是剜心徹骨的痛仍要加諸於他人身上,明知是無辜的牽連卻不能失口反悔……
這些日子,多少人日夜陪著他,不如說是看守著他,大夫更是隨時伴在左右。偏偏他答應成婚後,心死如灰,奇異地咒痛未發,直至此刻,看到藍霧銀眼中堅決到底的執著,他又忽地感覺血氣翻湧起來。
漠西族可以沒有他,他可以沒有了自己,芯月卻不能沒有他……
掌心一條脈線,鮮紅似血,為了它,他的命運將踏上一條早被安排好的不歸路。
臨近十五,本是月色皎潔,天高月明的景象。
但白天黃沙避日,使得草地上也昏暗滿塵,天空布滿陰雲。
寧靜如水的夜裏沾染了婚禮的喜慶,即使空中烏雲掩月,夜色朦朧,也阻擋不了處處飄散的歌聲。
芯月閉不出戶,卻不斷有人來找她。紅多隆來過,誠心地說了些表達歉意的話語,大約是怕她日後回到京城,做出影響漠西族的事。紫十英也悄悄來過,帶來了柳漠西尚且安然的消息,也安慰她幾句,同時希望她將來在瑞親王府中好好照顧笑笑。
芯月有些啞然,笑笑若真和哥哥有緣,自己定是高興不已。可惜……她現在這般模樣回去王府,阿碼額娘將是如何擔憂,說不定愛女心切,真要牽連漠西族。茫茫天涯,下一步到底是先回王府,還是先靜靜心,放任自己漂泊一段時日,她暫時沒有打算。
或許,前去薩拉族解決龍雲圖之事,才是她接下來的第一步。
夜空寂寥,孤燈相伴,窗外似有雨絲飄落,芯月獨坐房中,對燈靜默。曾經有的憤怒與怨恨衝刷成了無盡的悲哀,黑暗空曠,隻餘一抹孤單的身影,一片荒涼。
明日,在那萬人矚目的時刻,她將永遠失去他。
直至這瞬,才發現原來說出來的愛與恨都已無力。如果他有什麽不測,愛恨又如何?離去又如何?退讓又如何?
一切的一切,捂著心口的疼痛祈禱上蒼——明日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