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議事廳中。
四位長老齊聚,包括藍霧祁,他穿著一身白色長袍,俊容裏早已不見昔日的玩世不恭。
“我早就說過,取消婚禮,沒人可以逼我改變主意。”柳漠西握緊拳頭,先發製人。
“族長,你不能再一意孤行了!”黃九其嗓門極大,這一聲像是發怒一般朝柳漠西吼道,看似忍耐已久,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氣了。
“一意孤行又如何?讓我娶霧銀,我做不到!”
“聖女有什麽不好?這些年來,與我們一起承擔多少族內大事,她可有怨過一聲?你重傷時,聖女寸步不離親自照顧;全族遷徙漠北之時,都是聖女全局安排。如今,族長卻為了另一個女人這般傷害她……”黃九其直接拋出重話。大家都熟知他的脾氣,性子耿直不拐彎,當他大聲說話時,其他人一般選擇耐心旁聽。
柳漠西大手握得死緊,顫抖了幾下,嗓音低沉:”你說的我都明白。我未開口,並不表示我沒有顧及她的感受……但是,這一生隻怕注定我要負她……”
“族長辜負的何止是聖女,更是愧對我們幾個和全族人!”黃九其也氣得握緊了拳頭。
藍霧祁臉色不佳,俊逸的身影有些僵直。
每次想到淡漠清冷的霧銀,他的心頭就閃過心疼。霧銀從來不需要他的幫忙,總是挺直著脊背做著聖女該做的事。她對柳漠西愛得多深,無從猜測,但是他可以體會到霧銀冷靜的外表下那顆發疼的心。
一邊是自己的親妹妹,一邊是自己珍藏在心底的女人……
他的疼痛又有誰知曉?夜裏與族裏兄弟談笑風生,把酒飲醉,揮不去的孤楚寂寞無以宣泄。
這些日子,他幾乎難以見到芯月,柳漠西將她與外麵隔絕了一般。昨日他們策馬而歸,族內傳言紛紛揚揚,這些對於芯月而說,何嚐不是傷害?
這場千絲萬屢的糾纏中,誰挽救了誰?誰辜負了誰?
芯月……
“族長,你真要這麽固執嗎?”紅多隆忍不住開口。
柳漠西皺眉,背過身去:”如果……非要逼我,我隻能引咎辭去族長之位,挑選族內賢才繼任。”
是的,他鐵了心,不管誰來勸說都一樣。這不僅是跟他天生的固執有關,也因為毒咒驅使,容易讓內心情感走向偏執。恨便恨之入骨,愛則愛得不留餘地。他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死也要與芯月在一起。
“族長……”紅多隆雙眉擰在一起,已不是第一次見識到族長的冥頑不靈,但每見一次,他都忍不住血液湧動,覺得自己遲早會跟黃九其一樣暴躁。
藍霧祁注視柳漠西孤直的身影,輕聲問:”族長,你確定芯月願意跟你嗎?”
輕輕一言,瞬間如鞭子往他身上狠狠一抽,他高大的身軀不禁晃了晃。
芯月願意跟他嗎?他確定嗎?
想起芯月一次次說要離開的話語,想起芯月凝眉不笑的臉蛋,想起芯月孤獨哀傷的眼神……
柳漠西覺得自己被這輕輕一問給擊中了。
他不確定,他不敢確定……
可是……藍霧祁憑什麽這樣問?芯月是他什麽人!他憑什麽管芯月!
“芯月愛我,當然願意跟我!”他用力甩甩頭,太陽穴劇烈跳動,一股抑製不住的怒氣升起。體內夾雜著橫衝直撞的暴躁,讓他的身軀刹時變得堅硬。
“你真的確定嗎?”藍霧祁又一次逼問,他要逼這個固執的男人看清出眼前形勢,看清楚芯月的感覺。
柳漠西黑眸沉入冰山海底,狂風暴雨籠罩。他糾著濃眉瞪著藍霧祁,從齒縫裏迸出聲音:”藍霧祁你是不甘心嗎?芯月愛我,這輩子都跟著我,你不甘心嗎!”
“你又能給她什麽?”藍霧祁壓抑住心底的抽畜,表麵鎮定道。
柳漠西倒退了一步,頓時無聲。
他能給芯月什麽?他……他什麽都沒有了,除了守著這份執著的愛,極力所能地給芯月嗬護寵愛……他還能給她什麽?他甚至連自己還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可是,他有退路嗎?讓芯月就這樣離開自己,讓霧銀嫁給自己,然後就那樣活著……
活著比死還痛苦,那倒不如死了!
紅、黃、紫三位長老皺著眉頭定立一旁,緊張地注視著藍霧祁與族長的對峙。
“族長,你太自私了,你可知道?”藍霧祁抿緊唇,他也忍耐已久,有些話不得不說,”就算你不顧自己,不顧霧銀,不顧我們大家,至少你該顧及芯月。你該尊重她的意思,你這樣做,根本就是害她,不配說愛她!”
藍霧祁不畏不懼,字字如刀,柳漠西臉色慘白。
耳邊的話語與芯月昨天所言幾乎一樣,都在指責,難道他真的錯了嗎?
毒咒發作,情緒難控,他倏地抽出長劍,不想再聽這些讓人煩躁的話語。
“我能給她我全部的愛!我是自私,但還輪不到你來說!”
劍尖直接指向藍霧祁,話語微微喘息,銳利的黑眸帶著痛楚,一一看過這四位長老。他知道他們的意思,他知道他們的心願,他也理解他們的擔憂……但是,這個族長做得太辛苦,從來都身不由己,難道現在都要心不由己嗎?
“柳漠西,你瘋了!”藍霧祁的眼底映著那道劍光,怒火上提。
“是!我是瘋了!但是我再瘋……芯月也不會去愛你!”
柳漠西話稍一收,隻覺一道寒氣直逼而來,無暇多想,他提劍反手一擋,手臂立刻震得發麻。原來藍霧祁隱忍不住,閃電間抽劍,兩條身影便飛快地纏鬥起來。
情勢陡然轉變,紅多隆等人剛從驚異中回神,隻見他二人身形一閃,衝出門外。
刹那間,空氣中仿佛結起了無可逃避的網。
黃九其咒罵的聲音也傳出門外:”他娘的!今天什麽日子?族長和藍長老都瘋了!”他緊緊注視著庭院中打得難分難解的兩人,拎起自己的兵器恨不得衝進去阻止。
紫十英與紅多隆同時驚呼一聲:”不好!族長是毒咒發作了!”
黃九其瞪起銅鑼大眼,喝道:”我不管了!我要去分開他們……”
“九其!”
“族長,不要……!”
不同的呼聲傳出,聲音震動了庭院裏的灌木,連守在門外的侍從也驚疑地衝了進來,大家都被眼前景象駭住。
“柳漠西,我看你真是瘋了!這樣的你,又憑什麽去愛芯月!”藍霧祁從未如此氣憤,即使是之前為了芯月,兩人已交手過,但今日這回卻是動了真格。
柳漠西薄唇緊抿,眼神中陡然凝聚殺氣,發痛的左手緊握成拳,右手手腕疾翻,劍光如流星,迅速揮出,陽光下劍氣如天山寒冰,又冷又硬。
藍霧祁不敢大意,兩劍相抵的瞬間,看到他嘴角的暴戾和冷笑:”隻要芯月願意就行!”
“住手!”
緊張的空氣中傳來一聲急喝,清脆而急切的聲音令所有人為之一震。柳漠西聞聲想收手已來不及,冰冷的劍尖直揮過去,那道嬌柔的身影正巧擋在麵前。
“住手……”手臂上的衣料被割破,隱隱有血絲沿著袖口滴下。
“芯月……”不過是眨眼的瞬間,藍霧祁差點肝膽俱裂,恐懼完全不比柳漠西少一絲。他睜大眼盯著突然現身擋在自己麵前的纖細身影,飛快地上前扶住她,”芯月……你沒事吧?”
芯月緩緩抬手,摸住自己受傷的左臂,殷紅正從那裏冒出來,沾濕的衣袖。火熱的陽光下,她的身子異常寒冷。
“我沒事……”她輕輕搖頭,美麗的眼眸定定落向還在握著劍卻臉色蒼白的男人。
“該死!你這是做什麽!”望著那雪白指尖的殷紅,柳漠西猛然驚醒,暴吼出聲。
雙手劇烈地顫抖,劍”鐺”地一聲落到地上。
差一點,隻差一點……
隻差一點,他的劍就要劃過她的頸子,要了她的命……
雙手握得咯咯作響,高大的身子緊繃後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他不敢想象後果,她就這樣不要命地衝出來,萬一……萬一他真的收勢不住怎麽辦?
柳漠西大步上前,也想扶住她,卻被她閃了開來。
“芯月……你受傷了!”他焦灼而心疼。
“這點傷算什麽……”芯月輕聲答道。她站得很直,沒有讓任何人扶自己,隻是傷了手臂,她並不覺得痛,因為真正痛的是心。一個人若是心都痛得無法呼吸,自然也感覺不到其他了。
“柳漠西。”她的語氣無比鎮定,眼眸裏清光聚斂,”你一直害怕聽,但是今天這麽多人在此,我不得不說……”
柳漠西的臉色霍然沉下,緊握的手青筋隱隱,深眸懼意從生。
她要說什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要說什麽?
為什麽那雙美麗的眸子裏看不到一絲溫暖?為什麽那張絕麗的容顏上看不到一絲情意?
她要說什麽?難道……
心驀地被劍重重刺了下去,在他意識到她要說什麽時,隻聽一抹清音響起,字字句句毫不含糊——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我根本不再愛你,更不想留下!”
四周突然變得很寧靜,像在極深的海底,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絲聲響,沉沉地死寂一片。
此刻聽到這句絕情的話語,被震驚的又何隻一人?藍霧祁不自覺挺直了脊背,俊容中泛起抑製不住的震驚。他從來都明白芯月,明白她的苦、她的痛,可是,他也一並痛恨著自己,一次次眼睜睜地看著她苦痛,卻沒幫她解脫。
今日,無論芯月決定怎樣,他都會管到底!
紅、黃、紫三位長老的目光一樣落在芯月身上,這位大清的格格,到底與漠西族結了什麽孽緣?從她出生就注定了漠西族的悲哀,每次她的出現總是掀起狂風驟雨……今日無論如何,他們三個都不會再袖口旁觀!
“不……你說謊,這不是你真心話!”柳漠西急促地喘息著,視線緊緊鎖住芯月冷漠的麵容,”讓我先看看你的傷,好不好?其他的……我們以後再說。”
“柳漠西,何必一再騙自己呢?你明知道我說的……是真的。”芯月抿起唇,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冷漠些。
在場的人都在注視著她,誰都沒想到她會將族長拒絕得那麽徹底。他們以為,至少她是喜歡族長的,希望能與族長並肩一起的。
柳漠西不願接受,薄唇輕動了一下:”我不信!”
“你信與不信都不重要……因為我會讓大家相信!” 一抹精銳的光澤自美目中閃過,湛湛明波沉作幽黑冰潭,深不可測。
“你要做什麽?”他的心驟然起了寒意,冷得發顫。
芯月靜立了一瞬,緩緩挑唇,目光不慌不忙地看過大家,幽聲道:”藍大哥,各位長老,無論他信與不信,我都要親口跟你們說……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任何人,也沒想過要影響聖女的婚禮。所以,你們放心,我跟柳漠西說清楚了,就會離開……”
“不!”柳漠西低吼出聲,不顧一切衝上前。芯月似乎早有預料,身子飛快一閃,硬是躲過,而藍霧祁也在此時伸臂擋住柳漠西的身軀。
柳漠西眼角用力一抽,瞳孔縮成了針孔般大小,厲聲迸出:”藍霧祁!”
藍霧祁皺起眉頭,不畏不懼,將芯月隔離在幾步之外。
“柳漠西,你難道沒勇氣聽我說完麽?”芯月扶住自己的手臂,血絲好象滲得越來越多。美麗的臉龐蒼白一片,殷紅血色都沿著手臂淌落,她堅定地抬著下巴,直視那個渾身布滿陰戾的男人。
柳漠西望著她,炙熱的陽光之下, 他挺拔身形如一柄出鞘之劍,垂在身側的雙手顫抖著握緊,幾乎迫出指間蒼白的顏色。
芯月看在眼裏,悄然深吸口氣,緩緩敘道:”曾經,你是我的侍衛,保護了我七年,我的確有喜歡過你。可是,你離開時卻那麽決然,沒有一絲留戀,那時你便傷了我的心……尤其是,當我知道你是帶著目的潛入王府,甚至為了龍雲圖而憎恨著我時,那份喜歡就開始淡去。後來你擄我來大漠,還抓了我大哥和七阿哥……我有多恨你,你都知道的,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
她閉了閉眼,烏黑的睫毛不住地顫抖。聲音極輕,極緩,仿佛一絲風就可以吹散,可是,偏是那抹清音幽幽冷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沒有人會質疑,因為它聽起來,完全是一個女人感情的真實經曆。而那些經曆,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見證過,殘酷的往事曆曆浮現眼前,他們都可以回憶出一個飽受折磨的女子是怎樣掙紮……
沒有人出聲,此時此刻,沉默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族長的問題,除了他們自己,也沒有人可以幫助解決。
柳漠西也沒有出聲,僵直地站著,靜靜地聽著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
沒人知道,他正心痛如焚,手背上暗青色的血脈分明,使得那雙手透出一種狠穩的力量,似乎要將什麽捏碎在其間。
陽光下,連風都停了。
汗珠沿著額頭流了下來,額頭上青筋跳動得厲害,而那汗珠卻是冷汗,冷得如同明泉裏的冰水。
藍霧銀看了他一眼,擔憂的目光籠罩住芯月的身影。她看起來異常脆弱,又異常堅強,每一句話都似下了巨大的決心,執意全部說出。
“你在說謊……我不會信的!你是愛我的!”良久,柳漠西低低擠出話語。
芯月笑了,明亮的眼波裏隻有黯然與苦澀,那抹笑也是極其無奈,充滿自嘲。
“別說我對你沒有了愛,即便是有……我也不願意背負起這麽多罪過。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你難道沒想過嗎?跟你在一起,我便與你一樣成為漠西族的罪人!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知道嗎?”
柳漠西身軀輕晃,極力穩住。
“我不願意!我不願意與一個自己已經不愛的人在一起,我不願意再一次讓大家恨我,我不願意生活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我不願意……我太累了!柳漠西……我太累了!你不能那麽自私,你不能用愛的名義來害我……”
小巧的唇瓣開始顫抖,聲音比之前激動了許多。清麗的瞳眸中因這番話聚起了霧氣,她狠狠別頭,不再與他對視。
藍霧祁深深地看著她,握著劍的手也忍不住顫抖。
多深的憂傷,多深的痛楚……
芯月,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是為了他才甘願如此,你的痛不比任何人少,我要如何才能幫你分擔?
“不是的……”柳漠西沙啞的聲音有些破碎,自喉底滾出,”不是……你非要如此騙我嗎?你何嚐不是自欺欺人……我如果不了解你,又怎配愛你……”
芯月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心口陣陣抽痛,像掉進了一個冰冷的寒池,身上被一塊塊堅硬的石頭緊緊壓住。她掙紮不出來,想喊救命,偏偏那冰水使勁往嘴裏灌。
能救自己的隻有救自己啊!這個男人太頑固,太執著,太讓人感覺無力……
他愛她,他了解她心中所想,而她不能讓他了解……至少從這一刻開始,她不能讓他了解!
愛一個人,竟是這樣疼痛,似乎把千生百世的煎熬全部放到了這裏。
今日不痛,何時才能痛絕?
“芯月……從我決定帶你回大漠那日起,我也便決定……無論你說什麽,無論別人說什麽……我都不會再放手!”
柳漠西一邊吸著氣,抑住翻湧的血氣,一邊露出前所未有的溫柔笑意。他告訴自己,不能衝動,不能心急。今日的芯月讓他害怕,他絕對不能慌張,否則……恐怕真的要失去她了……
芯月突然不敢看他,他的愛太狂猛、太可怕……他說著這樣危險的話,眸光卻清明如一池春水,讓她瞬間想到了他曾經的溫柔與癡纏。究竟要糾纏多久,才可以徹底斬斷情絲?
水眸婉轉處,她看到了一張張複雜而失望的麵孔,這些麵孔,在遮天蔽日的黑暗中向她投來求救的目光。目光太多,太紛雜,聚在一起,織成一張不能掙脫的網,她忽然覺得自己就要因此窒息。
“芯月……”藍霧祁是那些目光中唯一充滿關心與擔憂的,他好擔心她單薄的身軀會支撐不住突然倒下。
“恩,藍大哥……”
芯月輕喚,回頭注視著他。她需要鼓勵,需要勇氣,需要有人來支撐自己才能堅持到最後。
溫柔的笑似是早就準備好的,藍霧祁將喜怒哀樂頃刻隱藏,隔著薄薄一層朦朧淚光,依稀分明。藍霧祁,當她有需要的時候,他總是這麽一轉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如萬裏飛沙中碧色起伏的綠洲,春風溫暖無痕。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動了動唇,浮現一抹笑,驟然重拾回決然了斷的勇氣。
“我已經決定了……誰也無法留住我!”她冷靜地說。
“不準!”柳漠西重重喘息,左手掌心劇烈地灼燒起來,他的體內有把烈火在焚燒。
“柳漠西,芯月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還不放手!”藍霧祁將劍緩緩提了提。
“族長,我敬你是族長,請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紅多隆生怕再戰,幹脆走到院子裏,直接對著柳漠西單膝跪下。
黃九其看了這麽久,本是要爆發,紫十英卻一把拉住他,兩人一同走到紅多隆旁邊,也是單膝一屈,跪地抱拳:”請族長為了自己,為了族長,莫再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