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次日,芯月在渾身酥軟中清醒,一睜眼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思緒一時尚未恢複。
很快,昨夜的記憶點滴湧回,小臉立刻燃燒起來。
房中無他人,靜悄悄地,她趕快坐起身,滑落的被子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不是夢……是真的!
環顧四周,他人呢?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匆匆理理秀發,她推開氈毯步出門外。
門外,豔陽高照,已近午時。幸好無人,芯月不覺鬆了口氣,正想回到自己的客房,眼角幽光一閃,令人動彈不得。定睛一看,卻是一臉沉怒瞪著自己的紅多隆。紅多隆一直是追隨柳漠西最多的長老,她對他並不陌生,可是此時,他灰暗的眸子裏毫不掩飾深沉的怒氣,這是前所未有的神情。
一見芯月出現,他立刻大步踏過來。
芯月悄然緊繃,心中五味雜呈,僅是麵對一位長老,她仍感覺一絲負罪感劃過心頭。
頭頂的陽光直照地麵,白花花地炫入人眼。他們站在陰涼處,無聲地緊緊對視,紅多隆在距她五步之遙處站定,自口中迸出幾字:”你不該留下!”
芯月身軀一顫,極力穩住,雙唇蠕動了幾下,終沒出聲。是,她本不該留下……漠西族內的情勢,她很清楚,留在這裏不僅是多餘,更是平生麻煩。但她……如何能走得了?柳漠西的霸道與固執,一天天放下的孤傲與冷漠……他極力溫柔,對自己一心一意,她如何忍心走得了?
“你知道的,我走不了……”一語吐出,芯月滿嘴苦澀無奈。
紅多隆濃黑的眉倏然擰在一起:”非要族長死了,才能離開嗎?”
死——以前她是想過讓他死……可是當他用滿腔固執的柔情一點點入侵時,她也被悄然融化。
“你明知道族長身中毒咒,隻有聖女可解,你卻還留在此處。這樣族長如何才能與聖女成親?”紅多隆今日特意來此等候,就是為了把話與她講清楚。
芯月抿緊了唇。
她怎麽可以一夜之間就忘了……他的毒咒天下無人能解,不管愛與不愛,他必須要娶別的女人啊!
手指抓緊了袖口,她眉心緊蹙,眼前掠過柳漠西深幽的眼瞳,連呼吸都覺疼痛了。
紅多隆見狀,不禁歎息一聲,眼中注入擔憂:”芯月格格,你是位冰雪聰明的姑娘,怎也看不清眼前狀況?族長若與你在一起,失去的不隻是性命,而是整個漠西族。昨天回城時的情景也你看到了,大家若是知道他們賴以寄托希望的族長竟要為一個女子而拋棄一切,你想過後果嗎?”
芯月重重晃了一下,臉上的血色刹時褪卻。
他的話尖銳而直接,冰冷的話鋒如劍,犀利地剖開她心頭連自己都不願意麵對的矛盾。
為個人之愛,拋棄生死,至全族人而不顧……
那樣的柳漠西即便得到了她的愛,失去的卻是更多。
她的眼透過紅多隆的肩,有著片刻失神。屋前滿樹花蔭,豔陽金光灑滿天際。突來一陣微風,吹皺藏在心中的波光淺影。
衣帶當風,袖袂飄舉,半仰的絕麗秀顏沐浴在金光之下,發絲輕揚,似將乘風歸去。
紅多隆看著她落寞迷茫而不掩苦楚的眼,忍不住感歎。如此聰明而美麗的女子,與族長朝夕相處多年,同成長,共患難,情愫早在不知不覺中漸深。愛恨幾度糾纏,她在族長的生命中早已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聖女的確無法替代。
可是……
可是——
“芯月格格,當年你能放下個人私怨,以大義成全漠西族人的平安,在下著實震動。後來能不計前嫌,為我族探尋龍雲圖秘密,在下更是感動。可是,如今事在眼前,人世間不是隻有男女之情,男人更需要抱負與責任。若非為了族長,在下今日也不會對你說這些,你可知道今天一早,族長就去找大夫……”
話語一頓,芯月立刻有了反應,急急問道:”為何找大夫?”
一宿纏綿,他極至溫柔,霸道的氣息如若汪洋大海,柔和而強勁的漩渦席卷下來,愛戀癡欲都化作他對她的渴求。
夢醒他卻不見蹤影,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紅多隆灰眸染上暗色,又憂又怒:”族長昨夜衝破了自小被封的天脈線,掌心的天脈血紅一片,如不及時化解,必死無疑……”
最後四個字,讓芯月幾乎站立不穩。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連日來,大夫說他氣息平穩,脈象平和,性子冷硬卻也不見因毒咒而起的暴躁,怎會突然天脈血紅,毒咒攻心……
紅多隆握了握拳:”想必你也有所聽聞,天脈毒咒是以情毒為根,中咒者不可七情六欲並出。本來,族長在成親前,不可能對聖女之外的女子產生真正的男女情愛,解藥之引隻有聖女體內才有。可是,族長為你幾次衝斷天脈,九死一生,如今更是動情念與欲念相並相合……”
族長明白了真正的男女情愛,毒咒卻還未解,動情對象又非聖女,如此下去,他撐不了多久……
族長若與你在一起,失去的不隻是性命,而是整個漠西族。
如何救他,一切看你。格格的心思,在下多少明白,不能成全格格,但請格格成全漠西族!
紅多隆離去,芯月心頭動蕩又萬分沉重。他這一來,”漠西族”三個字懸在心口,讓她不敢回頭憶前塵,不敢抬首望後路,天地渺茫,她要如何進退?
拖著虛飄的步子,她漫無目標地徐徐前行,穿過石子小徑,又一時不知該繼續走向哪裏……
別眼處,一抹雪白身影在陽光下清冷耀眼。
芯月抬眸看去,白雪勝雪清冷如冰的正是聖女。她微抬著下巴,靜靜對著屋前綠色的灌木發怔,僵直的背影在金色日光下格外孤獨,那姿勢仿佛已站了許久。
聽到聲音,藍霧銀輕輕撇頭,目光與芯月對上。
芯月心口猛地一撞,同時酸澀翻湧而上,哽在喉間。
麵前女子,才是柳漠西不可推卸的責任,是可以挽救他生命的女子,也將成為他的妻子……而自己算什麽?蹙起黛眉,她麵色蒼白,注視著那抹白影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藍霧銀駐步站定,清淡的聲音裏壓抑著某種情緒:”我在等你。”
芯月抿了抿唇,沒出聲,唇已蒼白。
藍霧銀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突然湧出一絲悲哀:”他很不好。”
芯月僵直了背,雙唇抖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盯著她:”你可以救他?”
藍霧銀搖搖頭:”我可以救他,但他不會讓我救。”
他雖從未懂過她,但她卻懂他。那樣一個意誌冷硬如鐵的男人,若要以成親之法來救自己,他不會同意。被他愛上是種幸運,愛上他卻是最大的不幸。
他愛的是芯月,芯月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她不羨慕誰,也不同情誰,因為自己身在其中,同樣不得解脫……
芯月從她如霧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麽,咬牙道:”我會離開。”
清冷的麵容突然笑了一下,輕聲道:”你若能離開,今日還會在此麽?不過,你的確是萬萬不能再留,否則生死一別,才是你最後悔的時候。”
芯月別過眼,望向廣袤蒼穹,一隻蒼鷹在屋頂盤旋,她無意識地注視它的身影,喉頭發緊:”這一生,誰都不願做令自己後悔的事。所以……”她將目光擺正,看向藍霧銀,”我不想害他,而你……請你救他。”
最後一句話,艱澀地吐出,萬丈金芒也照不進她的眼中,瞳孔的亮光不斷緊縮、緊縮,逐漸消失……
藍霧銀對上她蒼白的臉,嘴角緩緩蕩開,蕩出一抹沁涼的笑花。
“我將是她的妻子,自然會救他,救他的命,救漠西族!”
芯月不知自己怎麽還能回以一笑,血液似從體內退去,指尖冰涼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她笑著說:”我想……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謝謝你。”
舉步繼續前行,掠過藍霧銀的身邊,身後聽得清冷一言:”還有一言,請格格悉聽。我哥哥對你的心……如不能回報,就請不要傷害他。”
“我答應你。”芯月咬咬牙,做出承諾。
愛恨本就是一場情債,交織交纏,剪不斷理還亂。
愛了誰,欠了誰,又負了誰?人世幾十年,鋪就萬丈紅塵,悲歡離合。
若有一日去了,可是無悔無憾?
柳漠西,她要不起。
藍霧祁,她還不起。
如果可以回到最初,她做什麽都願意嚐試。
細碎光影灑落她的肩頭,難掩一身孤淒傷感,略帶疲憊的神情中卻冰涼得雪花飄零。
柳漠西回到寢房時,房中空無一人,驚恐立刻擢緊了他。
“芯月……芯月!”他脫口喊道。
立刻有侍從閃身門外,他一手揪住侍從領口:”芯月格格呢?我不是讓你看著她嗎?”
侍從皺眉稟道:”格格說出去走走,大約回了客房。”
事實上,侍從們都是衷心耿耿,但昨夜見族長為了芯月而屏退大家,心向聖女的他們多少有些不滿。聽從紅長老吩咐,他們也暗中希望族長能早點收回心思。
柳漠西放開他,轉身就朝客房走去。
芯月依然不在,他頓覺呼吸緊張,莫不是……
低頭望向自己左手掌心,天脈線完全化為紅色,灼熱如火,似在時刻提醒他必須穩定情緒。那紅線色澤妖冶,觸目驚心,像要隨時化了開來。
盡管如此,他仍忘不了昨夜的極致纏綿,芯月在他懷中,不再排斥與抗拒,呼喊著他的名。兩人從未如此心靈接近,親密無隙,滿腔濃濃深情,融入骨髓,心神合一。
那份前所未有的悸動與滿足,即便要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他也甘願再來一次。
左手逐漸握緊,將血紅脈線徹底隱藏,卻隱藏不了一直揪緊心扉的疼痛。
毒咒發作,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他不能娶霧銀,不能做,也做不到。
今生今世,他的心,他的情隻給了一個女子,她叫芯月。
他欠她太多,想彌補她,好好愛她,可是……人生多變,身不由己,他偏要由人不由天。
隻要有她在身邊,活著一天便是實實在在活著,否則空蕩一生,虛度年華,到頭來悲切一場,不留半絲回憶……遺憾終生。
“芯月……”
低喃念出她的名字,萬般柔情。
無論她愛也罷,恨也罷,他為了她,寧負天下人,也不願再負她!
此時,芯月正站在遼闊的草地上,頭頂豔陽似火,眼中綠意叢生。
各處城堡裏穿梭著忙碌的身影,隱約可以看到人們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意。
自歸順大清以來,漠西族人雖然還有將當年血流成河的恩怨記恨於心,但現在不再遭受戰火之苦,大家可以安居樂業,何嚐不是新生?
好幾處堡壘正在接受清洗,奴仆們提著木桶細心地擦拭著灰白的牆壁。
幽深眼底漸漸浮起晨曦般的冰涼,芯月將目光投向那圓圓的屋頂,心口又酸又苦,百味齊湧。這是漠西族人的家園,是他們的地方……
她突然好想自己的阿瑪與額娘,想寵愛自己的皇上……
眼底一濕,霧氣悄然蒙上,她定定站著,忽略掉心頭刀割一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