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夢娘掀起了車簾,芯月不經意瞥向外麵。天蒼蒼,野茫茫,背後是烈日黃沙,腳下是盎然綠地,柳漠西勒馬端坐,陽光將他的身影映得格外高大。
她突然有些眩暈,那個高大的男人目光正向馬車這邊看來,隔著簾子竟能將她看穿一般,嚴重的壓迫感隨之襲來。與他並騎的藍霧祁一襲白衣,陽光下耀眼,她看不清他的容顏,直覺此刻的他該是嚴肅的。
回到自己的家園了,藍霧銀抿起淡淡一笑,眸子清亮了些許。
夢娘放下簾子,看了正盯著自己的縈娘一眼,垂下了手,目光隻落在自己交握的小手上。
車輪滾動,馬車繼續前行,芯月靜聽著外麵馬蹄飛踏的聲音。
不久後,又聽得一陣歡聲雷動,她繃在心口的弦猛地拉得更緊,小手不禁冰涼起來。她無從逃避,百般不願,仍然無可奈何地踏入了這片曾經刻印著辛酸與恥辱的土地。
馬蹄的聲音逐漸停止,馬車也停止了前行。
漠西族人頂著烈日,密密層層地將馬隊包圍,此起彼伏的聲音響徹天際。
“恭迎族長,恭迎聖女歸來!”
“恭迎族長,恭迎聖女歸來!”
那聲音如潮水,芯月差點想捂住耳朵,就是這些人……曾經那樣大聲地罵她,喊著要處死她……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試圖趕跑曾經可怕的景象,一場場噩夢並未驚醒……
小手一直涼到指尖,寒得如同天山雪域,沒有溫暖。
原來……再次涉足這裏,真的需要好大好大的勇氣。
正在這時,車簾被人從外麵掀開,聽得紅多隆沉穩的聲音響起:”聖女,請下車。”
藍霧銀緩緩起身,微笑著淡掃過芯月與夢娘被陰影覆住的麵容,彎下身子踏出門外。紅多隆立刻伸出手等著扶她,豈料藍霧銀並無動作,反而站直了身,清透的目光朝黑壓壓的人群看了一眼,露出令人眩目的微笑。
族人情不自禁地降低了聲音,都睜大眼睛注視著聖女這粲然一笑。
他們的聖女,笑起來竟是如此美麗,如此動人。
藍霧銀嘴角揚得更高,美目流轉,孤高清冷在烈日下仿佛被融化開來,她慢慢調轉視線,直直地看向黑色馬背上那個高大筆挺的男人。
她注視著他,一眨不眨,眼中流淌著比陽光還要璀璨的晶芒。柳漠西深邃的眸子黑若幽潭,剛一觸上她的視線,便見她微笑著抬起一隻手,小手潔白晶瑩,手指宛若蘭花,等著他上前握住。
藍霧祁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霧銀,待他明了她的用意,幽黑的瞳底驀然染上冷意,暗沉下來。在千萬雙目光全部集中在美麗芳華的聖女身上時,藍霧祁的視線透過輕輕掀飛的簾子,捕捉那抹令人擔憂的倩影。
怔了怔,他眉心微蹙,雙唇不禁抿起。
她依舊注視著他,眼中笑意更濃。
柳漠西突然脊背一涼,全身升出一種怪異的可怕……
“族長,族長!快去扶聖女下馬車啊!”黃九其粗重的嗓音在人群中響起,他就站在柳漠西的馬旁,又是德高望重的長老,此言一出,立刻引起族人的歡呼。
淳樸的漠西族人以無比振奮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首領,每份目光裏都是期待已久的喜悅。
柳漠西握緊了韁繩,手背上青筋直冒,身形如雕塑一般靜止了半晌,雙眸才定定對上藍霧銀。
雪白的芙容麵上笑意不減,那是他看到過她最燦爛、最嫵媚的笑,烏黑清透的黑瞳裏閃爍著堅定,仿佛他若不伸手去相扶,她便要一直這樣等著。
風吹動著簾布,馬車內的光線忽明忽暗,芯月與夢娘的臉色均是蒼白,隻有縈娘無動於衷地靠坐著閉目養神。
藍霧銀抬起手腕的姿勢她們並沒看到,但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呼聲卻兩名年輕女子對看一眼,不約而同抿起了唇瓣。
屬於柳漠西的地方,屬於藍霧銀的地方,她們算是什麽?
芯月閉了閉眼,呼吸越來越沉重。直至此刻,方然清醒了許多,一路的奔波勞累不算,她忍受同行人的怪異眼光,曆盡辛酸來到這裏究竟為何?
她終究無法改變什麽,他也必定要娶聖女……
柳漠西可以忽視藍霧銀向自己伸出的手,可以忽視幾位長老灼灼的目光,卻無法忽視聲如潮動的族人呼聲。
烈日下,成千上萬的鄉親都奔出家門,湧上這片綠色的草原,他們的額頭頂著滾燙的汗珠,一雙雙眼睛全是欣喜與盼望,還有毫無保留的尊敬與信任……
他們的希望仿佛全係在他一人身上,盡管他曾經沒好好保護他們,讓他們流離失所,甚至犧牲了性命,可是沒有人有怨言,依舊無怨無悔地信任著他。
“族長!聖女!”
“漠西族萬歲!”
“歡迎族長與聖女歸來……”
柳漠西深沉的雙眸自次投向那唯一安靜的馬車,冷汗淌下了他的額角,他一咬牙,翻身落地,朝著那位仿佛笑了一輩子的聖女伸出了手。
天邊忽然吹過一陣風,掀開了車簾。
芯月蒼白的麵容映現,她抬眸望去,正巧看到他半仰著頭,修長的手指輕握住一隻潔白晶瑩的玉手……
心被什麽撕扯了一下,她頓覺不能呼吸,酸酸痛痛,隱隱有淚蒙上眸子。
剛別過眼不想再看外麵,眼角隱隱閃過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她下意識瞥了過去,藍霧祁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朝車裏看來。兩人視線對上,心底均不能抑製的微微顫動,一種莫名的空茫遮擋了光澤。
他微微頜首,她揚了揚唇,無聲的問候傳遞在彼此的眼中。
柳漠西墨眉深斂,目光幽寒如劍將他們的視線直劈開來,英挺的眉宇驟然浮上冷色,握住那隻如玉小手的掌心刹時灼熱得燙人。
芯月與藍霧祁……!
“謝謝族長。”藍霧銀適時出聲,悄然用力地回握了一下,簡慢而低柔的聲音,在火熱的陽光下回蕩。她似乎並不用多大的聲,卻叫人聽了心裏像被塞進一把冰雪,許久之後仍有絲絲涼意,凝聚不散。
柳漠西略一抬眸,波瀾湧動的明光幾欲刺目,雖是稍縱即逝,卻讓那張逐漸剛硬的臉瞬間冷漠。怔愣隻是眨眼,扶著霧銀的手微微一托,她便輕巧地跳下馬車,兩人的身影立刻被欣然起舞的人群包圍。
馬車,似乎被人遺忘,跟在人群的後麵緩緩前行。
藍霧祁望著陷入人群中的兩人,俊美的臉上透出一絲疼痛,這抹痛為馬車裏的女人而起。
芯月安靜地閉目,感受車輪慢慢滾動,正將自己帶到那個曾經充滿噩夢的城堡。
所以,她也看不到,陷在人群中的那個男人是怎樣一次次回頭,幾乎要將銳利的目光穿透馬車,牢牢地把她的身影映在自己眼底。
心,千瘡百孔,在這個與自己不相生的異族裏,哪有氣力麵對即將發生的遭遇?
她隻求……他能放過她,也放過他自己!
當馬車最後一次停下,車簾被高高掀起,裏麵的人踏出來時,吃驚的不僅是一人兩人,而是所有人,包括芯月她自己。
或許,吃驚不足以形容人們的心情,大家都是”震驚”。
消失一年有餘,與漠西族有著生死糾葛的大清第一格格竟然會在馬車內?誰來告訴他們不是認錯了人?
眼前女子依然消瘦蒼白,單薄的身軀習慣性地挺得筆直,小巧的唇瓣總是少了絲血氣,可是漆黑的眼瞳裏閃著不容人忽視的倔傲……
芯月的目光也一一掃過他們,不得不說——這場麵比想象中的還要浩大,要令人震驚。
數不清的人……或許是全族的人都跑到草原上迎接他們的首領,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在看到她那一刹那幾乎都僵硬了笑容。
她是地獄幽魂還是洪水猛獸?
若非為了那個頑固霸道的男人,她寧死也不願意再涉足此地。
這裏的每樣景物、每個人都會帶來不堪的記憶。
人們猶記得那年雪地之中,她隨清軍離去前,對著族長刺下致命一劍,而她也不會忘記在這裏承受的一生無法解脫的恥辱……
柳漠西看到了她,甩開藍霧銀的手,眸光一舜不舜隔空看她,反身朝她走來。
可是,她並沒有看他,低著頭注視著地麵。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天山下你可以任意妄為,可是這裏麵對的是你的族人,愛戴你的同胞,身後還有等著成為族長夫人的聖女……你若再過來,便是傻子,一個毀了自己也毀了他人的傻子!
她不住祈禱,恐懼漸生,這些日子對他了解更加深刻,這個肆意的男人到底要做到什麽地步才肯罷休?
高大的陰影籠罩上她頭頂的陽光,一雙大手握住了她雪白的手腕,她驚駭地大退一步,差點摔倒。
那雙大手飛快地伸出,牢牢地勾住她的腰身。
“別想逃。” 柳漠西勾起唇角,低聲地宣告。
芯月擰著眉頭,在無數雙震驚的眸光中抬起臉來。
柳漠西將她扶好,帶著坦然而堅定的笑,托起她的手麵向大家。
明亮刺目的光線裏,有兩個人的瞳孔倏然緊縮,化成極細的針尖銳芒。他們都是白衣飄然,一個身影修長騎在馬背上,一個嬌軀單薄被人擁在人群中。
而另一對隨之步下馬車的母女,表現得極為沉默,神色卻是一個比一個複雜。
“各位鄉親,謝謝你們,我——柳漠西平安回來了!”柳漠西大聲道。
“噢,族長!族長平安!”
族長的笑意裏帶著某種火焰般的決心,那裏藏著他們看不懂的危險,所以黃九其大聲宣布了出來:”族長回來了,下個月就可以迎娶聖女了!”
草地上立刻響起歡呼,柳漠西手指僵硬,感覺緊貼著掌心的手腕卻是冰涼一片。
不過,很快有人大膽地問出來:”那不是第一格格嗎?族長為何要牽著她?”
“是啊!族長為什麽要帶她回來?”
“族長……”
“鄉親們,請聽我說。”柳漠西提高了聲音,朝大家揮揮手。
片刻之後,草地上安靜下來,大家都注視著他們。
芯月卻趁機抽出手來,半眯起眸子警告地盯著他。如果他敢說出什麽不負責任的話,她真要懷疑他是瘋了!
“這位是大家曾經認識的芯月格格沒錯。”就在此時,藍霧祁笑眯眯地下了馬,來到他們身旁。
在他剛要托起芯月的小手的前,柳漠西冷若冰刀的眼眸劃了過來,比他更快一步,重新拉過芯月,對著眾人揚起笑。
“大家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會帶她回來。事實上,此次前去天山探尋龍雲圖的機密,芯月格格功不可沒。如果沒有格格的誠心幫忙,我們也不能這麽快找到龍雲圖的秘密所在,所以——這次芯月格格是做為我們漠西族尊貴的客人請來的。”
族長的話斬釘截鐵,沒有人懷疑,看向芯月的目光很快由詫異震驚變成了理解與歡迎。
這就是淳樸善良的漠西族人,芯月緊繃的弦悄然鬆了開來。
藍霧祁蹙起眉,其他幾位懸著一顆心的人不禁抹抹冷汗,也悄然吐了口氣。
夜涼如水, 草原上涼風襲襲。
族裏的女人們圍著篝火歡快起舞,男人們圍成一圈圈把酒言歡。
天空星光閃爍,月已半圓,散發淡淡清輝。
這是綠洲中最美麗的季節,清風中聞到花草的清香,天然的泥土氣息讓人們盡情地歌唱。
這是半年多來,漠西族最喜慶的日子,為了族長與聖女的一同歸來,為了下個月即將舉辦的婚禮,人們個個掛著笑容,並不因為族裏來了”特別”的客人而影響氣氛。
芯月被迫坐在柳漠西的旁邊,心不在焉地欣賞著篝火旁一個個歡快的身影。她哪有心思與他們一起同樂……一個局外人,如何沉浸這樣的喜慶?
然而,與她一樣,同從天山歸來的人都是表麵高興,心底都藏了一麵鼓,隨時擂動。
美麗的火焰跳躍在人們的眼中,忽然,一個嫵媚動人的嬌影投身到篝火旁邊。
她輕點一足,翩然起舞。
烏黑的秀發如雲,如瀑。長袖揮動,宛若流動的彩霞,一足輕盈地離地,轉身,旋轉。火紅的光澤將她的嬌軀包圍,細腰包裹在空中輕拂的綢帶裏,如白玉般晶瑩的手腕輕抬,身子翩翩如燕。
男人們不禁停住了手頭的酒壇,目光牢牢地被吸了過來。女人們也逐漸停止了跳舞,因為她們知道,在這裏無人可以賽過她的舞姿。
夢娘——漠西族最豔麗最魅人的舞姬。
夢娘舞動得越來越快,圍著篝火縱情旋轉著嬌美的身軀,長袖舞動,旋回轉身,讓人根本來不及捕捉到她的容顏。
她揚起美麗的唇角,輕輕地笑著,看到一張張對著自己發怔的麵孔,笑容裏逐漸增添了嫵媚風情。
她是個天生的舞姬,微挑的眼角隱含天然的勾魂嫵媚,隻要她願意,這裏沒有男人可以抵得過那一笑的風情。但是,隻有一人,不!或許是兩人,柳漠西與藍霧祁深邃的黑眸卻落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芯月隻是安靜地坐著,與熱烈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她卻吸引了在場兩個最出色的男人的目光。
夢娘勾轉回身間,鳳眼中有了無人覺察的淚光,然後,柔軟的身軀舞得更妖嬈了。
三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側坐在一旁的草地上,三人閃動精明的灰眸,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紫十英聽聞族長與聖女要回大漠,當下從京城趕回。原來,紫笑被擄進瑞親王府,他多次打探不成,差點想直闖王府將女兒帶出,豈料罪魁禍首軒德貝勒卻親自前來見他,邀請他入王府作客。疑是有詐的他為了笑笑,不得不帶人冒險步入王府,因此,他不僅見到了笑笑,也見到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瑞親王爺。
笑笑看起來比他想象中要好許多,但他堅決要帶笑笑離開那個屬於滿人的地方。
“十英,你為何願意讓笑笑留在瑞親王府?”紅多隆看了一眼安靜坐在人群中的芯月,皺眉向紫十英問道。
紫十英捏捏須:”那軒德貝勒似乎對笑笑有意,堅決不放人。但是因為瑞親王和敏福晉的一句話,我便放了心離開。”
“什麽話?”黃九其也好奇。
“瑞親王爺南北征戰多年,當年是個何等梟雄的人物。這次見他,卻是蒼老憔悴,與我一樣,不過是個為女兒憂心的老人。他說——他們對笑笑的心,如同對待芯月格格一般,絕不允許軒德欺負了她。”
“那你就信了?”黃九其又問。
紫十英點點頭:”當你們看到他們保證時的模樣,也會信了。也罷,或許這是笑笑的命吧。笑笑讓我別擔心,我便回來了。唉!”他輕聲一歎,目光朝芯月直直看去,”不過,芯月格格就在我們大漠,族長對她……你們想想這事情該如何辦?”
紅多隆斂起濃眉,天山一行,族長如何對待芯月格格,大家有目共睹。不隻是顧慮族長毒咒在身,還因為族長天生性情頑強剛硬,一旦他決定做的事情,恐怕天下無幾人可以阻攔。族長想要芯月格格,他們幾個長老明裏反對,或許隻會適得其反。
“族長的毒咒埋得很深,前段日子頻頻發作,我們誰也不敢刺激他。他掌心那條被封的天脈線似乎不受毒咒控製,情緒開始由心而生,所以……”紅多隆眼中充滿擔憂。
他清楚地看到,此時族長正將那深幽目光落在芯月格格身上,滿眼的深情與占有,那副寧負天下也不負卿的模樣讓人心驚。上次特意讓藍霧祁帶芯月離開,族長激烈的反應……誰敢再犯?
紫十英不禁轉向另一邊被族人擁簇而坐的藍霧銀,她一身白衣如水,月光灑不到,火光暖不了。清清冷冷,嘴角一朵寧靜的笑花。
“那聖女怎麽辦?”黃九其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差點引起注目。他仰頭喝下一口酒,濃黑的眉頭擠在一起,瞪著芯月美麗的身影。
紅多隆無奈道:”聖女的性子你們都知道的,她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能說。族長明知道下月的婚禮要娶的人是誰,卻對她視若無睹,我真為聖女叫屈。”
藍霧銀的確什麽都無法說,她對柳漠西的情埋得極深極深,就隱在冰山海底。
夜深人靜,獨自疼痛,無人能知。
所有人都知道她由聖女變成族長夫人,自她有記憶以來,就知道自己生存的使命,知道一生的歸宿。或許,她就是那樣期盼著成親之後,那個男人能給她一份安心的交代。
交代,僅僅是交代……
黃九其的目光突然在藍霧祁和芯月之間徘徊了幾圈,道:”霧祁對芯月似乎非同一般。如此甚好,讓那小子娶了芯月格格,族長便是聖女的了。”
紫十英皺起眉,並不樂觀:”此事須從長計議,總之下月的婚禮是我族三十年的大事,隻要聖女與族長結合了,族長再無毒咒之痛,族人也更加安心了。”
“我還擔心……烏達兄弟就那樣離開天山,七月十五他們會有所圖謀。”紅多隆如此一說,其他兩位長老立刻又戒備起來。
盛大的篝火會,綠洲裏處處喜慶,幾多歡喜幾多愁。
風過,亦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