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芯月隻覺腦子再度轟然,被他有力的手臂箍在懷裏的一瞬,她清楚地聞到了他的氣息。凜冽、霸氣,隻屬於他的味道,還帶著少許難以捉摸的溫柔,他的唇覆住她時,所有的愛恨纏綿變成巨大的白光將她籠罩。
意識飄飛,想排拒,無從拒起,隻聽到自己與他一同跳動的心……
不需要一言半語,兩人同時嚐到了苦澀的鹹味。
她的心越跳越快,他的唇逐漸染上了熱度,緊閉的雙眸中,他將所有的深情與害怕失去的恐懼全傾注於一吻。
窗外的馱鈴聲不知何時,逐漸走遠,越來越輕,屋子裏隻剩一片寧靜。
意識逐漸清醒,芯月猛然低頭,用力推開他,想掙脫出來。
柳漠西手臂微鬆,卻抬指挑起她尖俏的下巴,滿眼心疼,灼熱的呼吸吐在她的臉上:”別動……”於是,深邃的目光沉痛地凝視著她濕漉漉的麵容,長指輕輕撫上,溫柔無比,一一將那淚痕拭盡。
芯月撇頭垂下眼,繃直了身子。
她一定是瘋了!怎會……
怎會迷失於這莫名其妙的溫柔中?
即便是不再像之前那樣徹底地恨他,卻也不能如此這般糊塗啊!
芯月啊芯月,你到底如何想?難道連你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了麽?你與他根本不可能……
柳漠西修長的劍眉逐漸鬆開,心情因她而好起來。
他本以為她見到自己,會冷聲趕自己走,所以在失去冷靜與藍霧祁對峙的刹那,他好擔心她會更恨自己……沒想到,她會如此安靜,還沒有抗拒他。
視線落到她微抿的唇上,芬芳的香氣還勾動著他的知覺,柔軟的雙唇原本蒼白,現在如盛開的玫瑰,讓人忍不住……
大約感受到他逐漸火熱的視線,芯月猛一抬頭,正好和他的眼神相觸,明眸灼亮,羞怒盡現。
“放開我!”她一開口,便讓他變了臉。
“不放……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放!”柳漠西手臂圈得更緊,將她壓入懷中。天知道,他有多麽狂喜,感覺到希望正一點點流淌在血液裏,讓他重新找到痛快活著的感覺。
芯月以手抵著他的胸,不願就此靠近。掌下胸膛起伏,不經意中感覺到聲聲心跳,急促有力,那著生命鮮活的象征。她的身子陡然軟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到這一刻,才真正放下對他死亡的恐懼。
緊窒許久的心絞成片片雪花,冰冰涼涼,徐徐飄落。
呼吸間,少了份割舍不掉的痛楚,少了份克製不住的擔憂……
柳漠西……
柳漠西撫過她的發頂,聲音更加低沉:”別讓我放手……是我錯了,但是我不會再讓自己錯……相信我,我不會再傷害你!”
芯月閉上眼眸,默默地數著他的心跳。
“芯月……原諒我,好嗎?”他蹙緊眉頭,呼吸變得輕緩綿長,緊張地等待她的答案。
芯月握緊手指,抓住自己的衣裳,望住那雙深邃而幽遠的黑眸,細看處有著溫冷剛硬背後的溫柔。溫柔……原來他也會溫柔……她咬住唇瓣,思緒漸明,然後輕輕地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立刻俊臉猛沉,陰暗的神色覆蓋眼瞳,峻肅之中透著深沉:”為什麽?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
芯月瞥開眼,不再看他,聲音飄幽幽地傳出:”我可以不恨你……但是無法原諒你。”
他劇烈一顫,身子僵直了好一會,忽而又扯開唇角,眼中亮出清冽亮光:”沒關係,沒關係……至少,你可以不恨我了,對不?你不恨我了……”
似歡喜又似悲哀,低沉沙啞的聲音聽在耳中,令人發酸。
芯月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看他,眼波冷靜了許多:”那麽,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恩。”柳漠西真的放開手,在她稍稍放鬆時又嚴肅而認真地注視她,”但是,我隻是暫時放開我的手……你的心,你的人我永遠不會放開!芯月……讓我愛你,我們在一起,深淵懸崖也罷,灰飛煙滅也罷,隻要擁有你,我什麽都不怕!”
她驚住,不能動彈。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硬霸道,隻要是他想要做的,便可以不顧他人感受。
他可曾想過,她曾經那麽愛他,全心全意依賴著他,等待著他……可是,那麽多無法彌補的身心傷痛後,她怎可能輕易忘卻?
他可曾知道,因為那些極力想忘卻的傷痛,她有多悲傷壓抑,無法麵對任何人……
他又怎能體會到……因為那些,有家不能回,有親人不能團聚,有憤恨不能發泄,看著自己的骨肉流逝,好不容易誕生新的希望,卻被硬生生一點一點掐滅的絕望……
“如果你想愛我,就請放開我。”芯月輕輕地說道。
聞言,柳漠西隻覺連日來無時無刻壓著心底的那根弦,又猛然繃住,抽得更緊,弦絲如刃,抽得心腑生疼。
“不……”他的氣息低沉而焦灼,緩緩搖頭,”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就這點……我無法做到!”
“你這又是何苦呢?”芯月心底滋味難言,沉甸甸地壓著難受。這份感情,從一開始便是錯誤,糾纏多年,愛恨癡嗔,嚐遍的何止是酸甜苦辣……放眼前望,前路渺茫,雲煙漫漫不見盡頭,誰也不知歸途。而她在幾生幾死間,心早已失去勇氣,不可能再放任自己飛蛾撲火。
芯月,始終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愛了也恨了,不恨了便該放下了……
“我現在才知道,沒有你……生而何歡,死而何懼!”柳漠西一字一字吐出,黑眸壓上她的心頭。
那話,如夜風帶著初冬的微寒吹到身上,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感覺冰冷冬日再次從他的眼底蔓延到她心中。她害怕那種被愛束縛的日子,愛是一個囚牢,無論是她還是他,隻要被囚住,將要失去的會無可估量,而要為此付出的代價更是無法想象……
門外,一抹修長俊拔的白影顯得那麽孤清,藍霧祁靠在隔梁旁,雙臂環胸,微抬的下頜麵向樓內清幽的庭院,心思卻緊隨屋內的兩人。
他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不想去猜測,怕一猜測便會讓自己滿腔酸澀。
“漠西……隻此一次,因為你為她以命相付過,她有權力知道真相,自己做出選擇。但是……你必須尊重她的選擇。” 藍霧祁直了直脊背,默默對自己道。
柳漠西的妒意那般明顯,眼中強烈逼人的占有欲望讓人無法忽視。現在的他,對芯月之愛,毫無掩飾,表現在每一份行動,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言辭裏。
柳漠西像一團火,他的愛會讓人焚燒,芯月曾因他受傷太重、太重……如果可以,藍霧祁絕不會再一次眼睜睜看著芯月靠近那團致命的火焰,他會毅然將她拉離,永遠隔阻在安全距離之外。
偏偏,他知道了雪域之中,柳漠西為了芯月用生命作為代價,承受一切危險……他便再也不能無動於衷。
“藍霧祁,你為什麽就不能自私一點呢?”藍霧祁喃喃地自言自語,眼瞳黯然,”為什麽不能像他一樣,無所顧忌地爭取呢?唉……藍霧祁,你太懦弱了!”
懦弱地無法親口說出愛意,愛字之重,重於性命。現在的芯月難以承受,他寧願慢慢地守著她,陪著她。
屋子裏突然傳來柳漠西低沉沙啞的一句話,讓人聽了心口被猛捶了一下——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藍霧祁突然唇角不自覺抿緊,酸澀蔓延。
這樣的話竟然是出自那個冷漠頑固的男人口中?怎樣的愛,可以讓人失去對方,便連生死都失去了意義?柳漠西……這真是你嗎?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責任,忘記了霧銀,忘記了族人,甚至沒有為芯月考慮過,真要讓她再陪你經曆一次痛不欲生嗎?
思及此,藍霧祁隻覺體內血液頃刻間急竄,他後悔了!
他該自私,不能讓芯月見柳漠西。如此深刻的言辭,隻怕彌補的不是芯月受傷的心,而是想那顆本就傷殘的心更加沉重窒息。
柳漠西啊柳漠西,你可知愛一個人,便是要給她幸福?
站身,抬手,藍霧祁正要推門入內,忽然瞥見一抹清冷白色的身影朝這邊走來。他眸光一閃,放下手朝對方走去。
日落西窗,斜陽裏有絲涼風從窗戶透進。
芯月聽得那句鄭重的宣言,低下的頭忽而抬起:”柳漠西,無論如何,我謝謝你曾經的舍命相救……但是,那最多隻能讓我放下恨念。如果你真是為了我好,請你……請你放開我吧!”
若是以前,他能對她說出此話……不!即使不是這樣的話,隻需一個溫柔的眼神,她便可以化成飛蛾,不惜投身烈焰。可惜,時機幾過,天底下沒有幾人可以重來,愛恨更是。
“不可能!”一瞬迸逝的冷光隱含一股凜凜怒氣,柳漠西想都不想,斷然回答。
他已說過,為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惟獨放棄她,絕對做不到,除非他也同時放棄了自己!否則活的時候,他無法忍受愛著她,卻無法與她相守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他想好好彌補過去的錯,想讓她除了放下恨,還可以重新愛!
“柳漠西,你不要再固執,我與你……根本不可能!”芯月一咬牙,直接說道。
長痛不如短痛,或許人生能學會放下恨念,她該感謝他,但是愛不起隻能躲。
明日她便要離開這裏,天涯海角,長路茫茫,她寧可一個人獨自飄零,也不要再次陷入情愛囚牢。
此言一出,她看到柳漠西原本冷硬堅定的臉上驟然掠過陰霾,眸底星光冰寒,絲絲碎裂。
“給我機會!”柳漠西沉聲懇求。
“柳漠西,你懂愛麽?”她不眨不眨地看著他,眸底的悲哀比他更深。
他怔了怔,冷峻麵龐猶如陷入了黑暗中,一片陰影:”我……以前不懂,但是,我以後會學。”
芯月沉默半晌,終於沉沉歎出:”柳漠西,你我之間……愛也好,恨也罷,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不!”柳漠西連連搖頭,心窩被人紮了一刀般滲出血絲。
什麽愛也好,恨也罷,一切煙消雲散,那便是再無牽扯,再無牽扯……光想到這四個字,比殺了他還痛苦,那還不如恨他,至少恨也是種強烈而深刻的感情。
“你真能放下?真能放下麽?”他搖著她的肩,情緒抑製不住激動起來,”別這樣……芯月,我不求其他,隻求你給我一次機會,不要到此為止……不能到此為止!”
看到他驟然發白的雙唇,芯月覺得自己也不能呼吸了。
“你……讓我先靜靜吧,好麽?”芯月無奈地祈求他冷靜下來。
柳漠西驚覺自己的動作,猛然停下,眼神裏全是懊悔:”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她盯著他,搖搖頭:”你出去吧。”麵對他,她身心疲憊,每一次都像經曆一場硬戰,渾身不能鬆懈,到頭來心餘空蕩,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柳漠西下頜緊緊地收起,定定盯著她好一會,用力點點頭:”你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
芯月望著他孤拔修長的身軀消失在門扉處,淚意漸漸模糊了的身影,淡淡的,無邊的憂鬱。
問世間情為何物?她隻願此生不再步入……
他與她,糾纏的不隻是愛與恨,更有著血脈相融的刻骨銘心,可是風飛煙過,雲淡風清,無痛無哀才是她最後祈求的夢。她想放手,想解脫,為何她都能看透,他卻要這般固執呢?
淚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淚便再也不能控製,芯月俯在自己臂上啜泣。
這一次,是她長久以來最酸楚、最無奈的淚……
這世間,寧願清醒著痛苦的人,永遠不能忍受糊塗的美好,所以注定要比別人承受更多的東西。失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再失去,失去再陷入絕望……如果要再經曆那樣一次,不如終其一生,永遠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