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無數個等我像狂風暴雨一樣猛烈襲來,每個聲音裏都充滿了愧疚的對不起。恍惚間,她聽到了他的聲音,那麽沙啞,那麽渴求,她不想看他的眼神,心卻為這聲聲入耳的”對不起”而顫抖了起來。
時間悄無聲息地淌過。
芯月痛楚地咬著牙,牙根抖得厲害,因為冷,還因為激動。她感覺體內的溫度一絲一絲流逝,手指在一陣顫抖中變得平靜,越來越平靜……
上天順應她的話了,她到死也不會原諒他了,她就快要死了……
她等不到他了……
如果他來了,她也無法告訴他……其實,她的等待中有他……
一顆心越來越堅強,但某一處角落卻異常脆弱,而他就深深駐紮在那個脆弱之處,讓她不敢麵對。身體的傷害可以平複,心靈的傷害卻不知道要過多久才可以複原,心靈的脆弱之處在夜深人靜之時,就會悄悄地以疼痛來訴說。
“柳漠西……永生永世永無盡頭……你和我……都等不到了……”她漸漸閉上了眼睛。
墜落,黑暗與冰冷的世界中墜落,芯月的呼吸逐漸平靜。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似從天際傳來,沙啞,沉重,焦灼,痛楚……
是誰?是誰在呼喊?好熟悉好熟悉……
她使勁地想,拚了命地想……孤淒的絕地中,抓住每一絲感覺不放棄地想!
“芯月!芯月……你在哪裏?回答啊!回答……”那聲音好似就在頭頂,她仿佛看到一個白袍男子褪去一身淡然優雅,俊容上全是驚慌焦切。
噢,是他,藍霧祁。是他的聲音……他在喊自己……
芯月張了張嘴,喉嚨又幹又啞,發不出半點聲音,她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產生了幻覺,偏那聲音又傳來:”芯月……如果你還活著,就出個聲啊!芯月……!”
“藍長老,積雪太厚,小心……”其他人的說話聲。
“你們也小心點,小心點挖開這邊!”藍霧祁嘶著聲命令。
這麽說,不是幻覺了?某種力量瞬間衝進了她的心髒,心髒猛然跳動了一下,芯月想費盡力氣睜開眼看一下,無奈她傷了腿,鮮血不知道流了多少……這樣的絕境,全身僵硬如冰,她能留有一口氣息已是極度強撐的結果,又哪有氣力再睜眼睛?
真是藍大哥帶人來救自己了……那個人呢?他也趕來了嗎?
芯月模糊地想著,根本發不出聲音,更動彈不了半分。她努力集中精力,聽著外麵的動靜,似乎有人在挖雪塊,他們是發現了自己了嗎?
藍霧祁帶了三四名弟子瘋狂地般著雪塊,一邊搬動一邊大聲呼喊。聲音飄蕩在風中,聽得人更加焦急。
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一丈之下的雪堆裏,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崖洞,說是崖洞,其實說是天然的雪穀溝渠更合適些。雪崩之時,芯月就滾落在最深的凹洞裏,而洞口不斷落入厚厚的積雪後,恰好卡上了一塊大岩塊,將裏麵形成一個單獨的空間,她才沒有當場喪命。
世上沒有絕對的幸運,她的腿被壓得無法動彈,以致她無法探知這溝渠到底有多大有深?
“藍長老,這裏不能挖了……再挖,隻怕又要引起雪崩!”一弟子說道。
“這下麵可能全是雪塊……再挖也沒用,我們沿著溝渠再看看。”
弟子們都疲憊而虛弱,但誰也沒有怠慢,隻想著哪裏才是芯月格格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
藍霧祁俊容緊繃,眉頭蹙在一起久久未鬆。他不敢放棄,不願放棄,雖然……他們都隱約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風衣肅殺,身形堅冷,寒意凜凜的冰地裏,柳漠西在溝渠的另一頭一步步朝中間探著。安格說,芯月當時隨著雪塊一起滾落,那麽她的安身之地應該就是這片溝渠。盡管不少地方已被積雪堆壓成峰,但他不敢錯過任何一處角落。
“芯月……如果你真就這樣離去了,我也會去陪著你……”所以,他在極度的驚恐中找回殘存的冷靜,悶著頭挨處扒著雪塊。
沒有芯月,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漸濃的暮色下,誰也看不清柳漠西的表情,天空被雪地映出銀光,山風忽起。
紅多隆為他遞上所剩無幾的幹糧,他連接的空暇都沒有,聲音沉啞得變了調:”給其他弟子吃……”
“族長……”紅多隆心口悲切,為族長的執著與癡情。族長是那樣固執之人,沒找到芯月格格的軀體,他絕不會放棄吧!
“紅長老……讓大家不要耽擱……咳咳……”
“族長……”
“快去!咳……”
紅多隆睜大眼,心驚地瞧見潔白雪地上落下一串殷紅,那血絲正沿著柳漠西的嘴角滑下。
不行,族長深中情咒之毒,又身受鞭傷,再這樣下去,他就要連自己都保不住了。
“族長……”紅多隆提高聲音剛要上前,柳漠西立刻察覺到了他的意圖,突然一把推開他,自己踉蹌地坐倒在地。
“族長,格格已經遇難了……你要先保重自己!”紅多隆灰暗的眼裏,浮現無奈。
“住嘴!”柳漠西抹去唇角血腥,惡狠狠地瞪著他,目光幾欲殺人,”她不會有事……她定還活著!”
“族長!”
“滾!你滾……我自己找!”柳漠西支撐著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微微搖晃,他擰著眉重重地閉眸,再次睜開時,遠山含黛盡映眼中,那是芯月的身影,他有感覺,她沒有死……
紅多隆見狀,不敢在勸,隻得快速返身,帶著弟子從其他位置一一搜尋。
柳漠西低下頭,沒發現自己的眼角已濕,水珠被寒風吹得冰涼。他握著拳頭,喃喃道:”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我的心還會跳動,便能感覺到你的跳動……芯月,堅強點,如果你沒法等我,那便讓我來找你!
冰雕玉砌,黑崖天洞,其他地方皆盡迷濛一片。
柳漠西盯著那窄窄的洞口,似有預感一般,屏住了呼吸,心髒狂跳。他驚疑又恐懼,這是被堆滿積雪的溝渠之中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如果芯月在這裏……她應該還能活著!
老天,求你賜我一線希望,求你賜她一個奇跡……
他從未這麽乞求過老天爺,即便是身為族長為了子民,也未曾這樣激動、渴盼,戰戰兢兢地向老天爺祈禱。
洞口深深,他抑下胸口翻騰的熱血,將內力運於掌上,彎身一推,將一塊大雪塊推開。雪塊滾落,發出一聲巨響,接著又有數塊岩石被推開,他眯起眸子,順著黑乎乎的洞口,小心地鑽了進去。
越往前走,心蹦得越快,原來,這洞竟有這麽大,這麽深。
空氣中隱約感覺到某種熟悉的氣息,極其微弱,卻瞬間帶給他強烈的感覺,她就在這裏……就在這裏!
“芯月……”
“芯月!”
柳漠西幹著嗓子呼喊,但不敢大力。雪崩最大的原因便是聲音巨響而震動積雪,引發坍塌,他怕自己一個不慎,會讓洞中雪塊砸下。聲音微啞,越步入裏麵,光線越暗,黑影落在他的臉上,投下難以化開的濃濃擔憂。
沒有意識的黑暗中,芯月一動也不動,身子冰冷而僵硬,對於近在耳畔的呼喊聲,毫無知覺。
她若知道,那個人真會心有靈犀找到這裏,或許,她會竭盡全力挽住最後一絲清醒……
可是,她真的已經盡力了,在絕望與不甘中陷入了昏迷。
“芯月……芯月……你應一聲啊!”柳漠西一邊摸索著濕滑的牆壁,小心翼翼地移動步子。突然,他停住腳步,伸手往懷裏摸了摸。裏麵越來越黑,他不得不找出珍貴的火褶子,火褶子有些潮濕,他用力劃了好幾下才見火星一閃,隻亮了瞬間。
“該死……”他喘息一聲,再次劃動,就趁這火光電石的當口,一雙敏銳的黑眸迅速捕捉洞內狀況。火褶子又連劃了幾下,總算亮出小小的光,微弱無比,目光瞥到洞角那一刹那,他的心口激動地狂跳起來。
他沒有看錯,白色雪堆旁,那件紅色裘衣格外鮮豔。
“芯月……”酸澀的眼角猛抽一下,抖了抖唇吐出兩字。
可是,不過瞬間,窒息的感覺像是被人急速壓入水中,越沉越深,越深越冷,掙脫不開。那紅影一動不動,了無生氣,她……
“芯月……”他大步上前,準確地衝到她身前,大手顫抖著探了過去。
冰涼……觸及之處,隻有冰涼,他摸到了她的手,曾經柔軟的指尖硬得扳不開,像是……
“不!不會的……”他無法接受!拒絕接受!
屏住呼吸,顫抖著將手指摸上了她的脈搏,天地寧靜,他在慌亂中沉下心去。緩緩地,輕輕地,弱弱地……自她的腕上傳出一抹如絲般細細的脈動,瞬間像生命之泉流進了他的心窩。
他立刻感覺到一股熱浪衝上眼眶,有顆溫熱的東西滾了出來。
“芯月……”喉頭哽咽,泣不成聲。
柳漠西沒有多想,握住她的掌心便傾盡輸予內力,隻要能救醒她,就算內力耗盡也在所不惜。
溫熱的氣流源源不絕流入芯月的體內,她仍隻是靜靜地躺著,在無垠的黑暗中沉默。
良久,柳漠西收回雙手,探探她的鼻端,感覺到微弱的氣息輕輕拂上自己的手指,才擰著眉跌坐在地上。借著火光,他倒吸了口涼氣,芯月的右腿被壓在雪塊之下,適才見到的紅影不隻是裘衣,而是腿傷處的血液蔓延後凝固成冰的痕跡。
他緩緩坐直了身子,眸中聚攏沉冷痛楚的光澤。
天知道,他有多虛弱,耗盡內力的他真的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可是,他堅毅的薄唇抿得死緊,下頜緊收,無比小心地挪動著那塊罪魁禍首。雪塊剛被挪開一點,他竭力將芯月拉了出來,一把抱在懷中。
“芯月……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柳漠西的聲音充斥在洞中,手臂緊緊地抱著她,高大的身軀有些顫抖。芯月無力地趴在他的懷中,小小的臉蛋像冰一樣沒有溫度,就連呼出來的氣息也是冷的。
她這樣,根本撐不了多久……
他的胸膛很寬闊,卻沒有昔日的溫暖,低下頭,親親她冰冷蒼白的雙唇,低喃:”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
於是,他將紅色裘衣包裹地更密實,輕柔而耐心地搓著她的雙手,一次次放在嘴邊哈氣。見她終於多了絲暖意,心中欣喜異常,疲憊地閉了閉雙眸。
芯月柔順地依著他,小臉埋入他的胸膛。她在沒有光明的黑暗中沉浮,對這些全然不知。
這副胸膛,在她幼年時便開始產生了莫名的眷戀,她曾多次想這樣安心地依靠著他。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今日這邊全心全意,兩人的氣息都連在了一起。
她卻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不願承認自己等著的男人就在身邊。
而他……也不知道,在她閉眸的刹那,心裏其實有著真真切切地等待,隻為他……
繁花如水,世事多變,他們間注定情恨糾纏,一切緣於恨,也要了於恨麽?
“芯月……這一生,我們之間一直那樣恨著……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愛你一天……”柳漠西喘息,黑瞳中布上熱氣,他湊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著,”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我隻想好好地愛著你,守護你……”
他是為她而愛的,今世今生,都隻為她,與她攜手共赴熙熙攘攘的紅塵,甘願永世沉淪。
吃力地背起她,柳漠西摸索著石壁,又沿著來時的幽徑緩慢行走,每一步都倍覺沉重。柳漠西咒罵自己沒用,怎地連路都走不穩了,好不容易走了幾步,又不小心跌倒。
其實,他幾乎沒有了內力,自己又經受這麽久的波折,能支撐著沒倒下已是幸事了。
黑暗中,跌跌撞撞,他不知道離進來的洞口還有多遠,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隆隆聲響,柳漠西來不及退開多遠,便覺堅硬的雪塊飛濺到臉上。他背過身去,連忙將芯月按在懷中,一會後,洞內才重新平靜,但是那處洞口卻被堵住了。
不能這樣被困住!
柳漠西朝著外麵大喊,可是,一連數聲,聲嘶力竭也聽不到回答,反而是頭頂積雪簌簌而落,仿佛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
“難道……這就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挫敗地坐在地上,柳漠西重新扶起她,探探她脈息,明顯比之前強勁了些。欣喜之餘,絕望慢慢滲進他的胸腔。
他這樣救她,難道等待的隻有死亡?
時間流逝,不知道過了多久,世界寂寥,他從半昏半醒中掙紮出來。抱緊懷中的人兒,她的手腳似乎更涼了,他吻著她的臉頰,低低道:”芯月……可能是我作錯的事太多了……老天爺不放過我,可是……你沒有錯,你不能陪我一起死。我希望你能活著出去……如果有來世,我定會償還我的罪過,好好地愛你,守護你……”
柳漠西輕輕地放開芯月,摸住一塊堅硬的岩塊,對著尖銳的鋒角用力一割,手腕上溫熱的液體頓時湧了出來。他迅速回到她的身邊,捏開她抿緊的小嘴,手腕便對上她的唇。另一隻大掌往她後背一拍,仿佛有種本能,昏迷中的她竟在呼吸間輕咽了幾下,溫熱的液體便吮了過去。
與世隔絕的漆黑之中,靜得能聽到人極微的吸氣聲。
冰山雪海,芯月在陰冷極寒中掙紮。無邊的黑暗,找不到出口,她找了好久,好久……隱約看到前麵一團白光,似有人在耳邊焦灼低語。
她從未聽過那麽沙啞沉痛的聲音,讓人辨不分明,像是承載著世上最深的痛苦與絕望,聽得讓人發酸,想為他哭……
可是,她不能動,身體被什麽東西緊緊壓住了似的,胸口氣悶,連呼吸都好困難,隻能張著嘴大口地呼吸。某種溫暖的熱流滑入喉中,她迷迷糊糊地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