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漸明,遠山凝霜, 高陡的山崖,冰雪覆蓋,令人望而生寒。
“芯月……等我,你不會有事……不會的!你不能這麽殘忍地對待我……”
柳漠西心灼如火,不住地低喃,早已感覺不到其他,一下雪峰崖,立刻急速在冰地上奔跑起來。紅多隆等人輪流背著奄奄一息的安格竭盡全力跟隨在後。
藍霧祁白色的身影與雪地融成一片,此刻,”芯月”二字亦是他心頭唯一所係。他還沒來得及跟她表明自己的感情,他還有好多地方想要帶她一同前行……她說了三日之約,不能言而無信……
陰風怒號,天際隱隱閃亮,照不透心的角落,他們的心正因恐懼與擔憂逐漸凝固如冰。
遠遠地,雪峰崖下的另一處山坡上,兩抹纖細的身影。她們正驚疑地注視眼前這一隊近乎瘋狂奔走的人。
“娘……那不是漠西族人嗎?”夢娘以為自己看錯,眨動水眸,不甚了解。
縈娘眯眼看去,瞧得分明,隻見柳漠西深色的衣袍在雪地裏狂卷,如烈風一樣襲過,似在追趕什麽人。再往前看,隱約看到一抹與雪色極為相似的淡淡白影,如果她沒看錯,那應該是藍霧祁。
柳漠西帶人追趕藍霧祁?讓人匪夷所思。
“不管他們,我們這就下天山。”縈娘的聲音和冰雪地裏的空氣一樣冷。
夢娘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追隨著柳漠西,根本沒聽進縈娘的話,用力地大聲說道:”娘,我們去看看他們……”
“他們如何是他們的事。嗬,如今龍雲圖的秘密掌握,還管他們的閑事做什麽?” 縈娘眸中幽光閃過,麵紗下的嘴角掩飾不住得意的冷意。她伸手摸了摸藏在包袱裏的一卷軸,笑了起來。
那卷軸便是真正的秘密所在。
原來,一路尾隨柳漠西等人來到雪峰崖下,縈娘與夢娘便停住了前行,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夢娘一開始不明原因,其間奧秘隻有縈娘知曉。當年柳成權辜負她時,她一氣之下留了心眼,將第九條龍尾刺繡時換了方向。因第九條龍的圖案極其隱秘,真假龍雲圖調換之後,又接連發生一連串事故,柳成權和安秋水來不及再研究圖中秘密,圖就被清兵奪了去……
圖中九龍所預示的涵義縈娘苦思多年,直到一路跟隨柳漠西到達天山雪域,才豁然明白。
所以,當她帶著夢娘曆經艱辛,忍受冰霜雪雨、風餐露宿,幾近九死一生才越過最後一座雪峰山時,她覺得不親自破曉龍雲圖的真相,寧死也不回頭。
縈娘是極其聰明的,也是極其幸運的。藏有龍雲圖真相的山洞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恐怖,山洞並不在陡峭的崖頂之上,它隻是比較隱秘,隱秘到她和夢娘尋找了好久,才發現它的存在。兩個女人已是虛弱不堪,硬是壯著膽子踏入洞中,陰風陣陣,是腳下的石階給了她們繼續探索的勇氣。
試想,冰雪荒原之中,怎會有人工鋪造的石階?那一刻,縈娘宛如獲得了新生般的巨喜,縱聲狂笑,冰地踩在腳下,這是老天對她苟且偷生的回饋。
怪不得烏達兄弟非得要挾柳漠西一道上天山,藏有秘密的山洞中布滿機關,正是漠西族人親手布下。可是,又怎能困得住她這個在漠西族內掙紮生存多年的女人。
別說烈魂堡,就算岩峰林裏機關布盡,她都可以來去自如,區區一個雪海山洞,根本不足為懼。
沒有寶藏,寶藏隻是傳說中貪婪的人們幻想出來的東西。但是,冰冷的石縫裏卻盛開著一朵雪蓮花,還有比寶藏更重要的東西,一樣可以掌握漠西民族存亡的東西……
手捧錦盒,縈娘迫不及待取出盒中之物,那是一塊被密封保存的卷軸……
其實,夢娘不知道卷軸裏畫有什麽,或寫了什麽,她隻隱約看到一塊明黃色的東西。縈娘背對著她,將卷上東西看完,大聲狂笑了許久,笑得她如墜冰窟,毛骨悚然。
她知道,那東西極其重要,否則不會成為龍雲圖的秘密,不會令縈娘如此失控……
但是,縈娘並不打算告訴她,所以,她也不敢問。
無論如何,看得出來縈娘異常興奮,盡管她很快恢複如平日般冷靜,但眸中精光閃爍,掩飾不住。
縈娘開心,夢娘便覺開心,知不知道秘密的真相並不重要。
兩人一同撤出洞外,才走出幾丈遠,忽地聽到身後一身巨響,山洞倒塌,雪地幾番震動,然後恢複平靜。沒有人知道,那個已經陷落的山洞曾經藏著怎樣的玄機,縈娘笑得更冷:”夢兒,這是天意……看到了麽?這就是天意!”
夢娘無暇思考所謂的天意,她隻求縈娘能夠停下來,讓她去看看漠西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柳漠西怎麽了?
“娘……你難道不好奇嗎?龍雲圖的真相在我們手中……你難道不好奇他們解不開秘密會怎樣嗎?”夢娘很虛弱,但她不願意就此離開。
縈娘抓緊包袱,沉默了半晌,點點頭:”好,我們便去看看。”
夢娘又喜又憂,心口撲撲直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循著遠處柳漠西急速移動的身影看去。
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柳漠西的心卻滾燙得厲害,仿佛在油鍋裏煎熬。雙腳每多踏一步,他的心口變多緊窒一分,時間每過去一刻,他的呼吸便多停頓一次……
當他追上藍霧祁,兩人同時到達原來的雪峰嶺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心緊得無法呼吸了。
天高地凍,冰雪漫漫,那曾為他們遮風避寒的崖洞蕩然無存,哪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坍塌之後的雪堆,不少黑色的岩塊被埋在雪地裏半掩半藏,麵目瘡痍。
藍霧祁俊容慘白如雪,眼中浸滿濃濃悲涼。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柳漠西紅著雙眼衝上前去,大大地踉蹌了一步,不願意接受眼前景象。冷靜、冷靜……他深深呼吸,撫著驟然疼痛的胸口,不斷提醒自己不要亂陣。安格都可以逃出來,芯月也可以,他相信自己的屬下會誓死保護芯月的……芯月不會有事的……
天空沒有雪花,冰涼的風吹在身上,全身毫無知覺。
空氣幹幹淨淨,人心空空蕩蕩。
“報告族長……安格說,芯月格格是從這裏滾落山穀的……”一弟子匆匆趕上來相告。
因雪崩而新生的山穀悄悄躺在人們眼前,見證著夜半陡發的驚天巨變。山穀不深,但如死般沉寂,驀然無聲,沒有人氣,柳漠西不會相信芯月就那樣死了,藍霧祁也不相信。
那麽堅強倔傲,冰雪不屈的芯月,不可能就這樣消失的……
這山穀斜坡壁立,一望便無路可通,東南方依稀可以下去,可是積雪十餘丈,奇險無比,根本難以走動。兩個男人收起悲傷,頹然呆望穀下,幽深眼底聚起抵死一搏的堅定。
兩人對看一眼,儼然有著不言而寓的默契,立刻調頭分別從不同的方向朝穀底走去。身後其他弟子也迅速分散,朝不同的位置小心步下雪穀。
生命是世界上最脆弱而又最頑強的東西。
芯月無數次想過自己的死亡,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陷在冰冷黑暗的雪域穀底,於死亡邊緣痛楚地掙紮。
她靜靜地躺著,萬籟俱寂中,淺淺的呼吸幾不可聞。
但是,感謝老天,至少她還活著,那輕輕傳出的微薄的呼吸,便是生命的象征。
“呃……”她從疼痛中蘇醒,指尖動了動,摸到身下一片濕涼,然後冰冷的雪水沾染了手指,寒得徹骨。
渾身不可抑製地顫抖,驚險的影象在殘存的意識中越來越清晰。她有試過睜開眼睛,但睜與不睜無所差別,都是漆黑一片,朦朧中,唯一的感覺便是劇痛。
痛從哪裏傳來?似乎從身體僵硬的某一處緩緩向外擴散,浸入四肢百骸,匯集於心口。
痛,便是最大的感覺,超乎了對死亡的恐懼。
這瞬間,她與死亡如此接近,氣息一點點微弱下去,疼痛再一絲絲重新麻木下去,她拚命地呼吸,想挪動身子,卻無法動彈,這才發現自己被沉重的雪塊壓住了。壓住了雙腿,其中一隻膝蓋原本火辣辣地疼痛,溫熱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浸透褲管,冰塊被它融化,化為冰水浸入褲腿中,那隻腿便冷得失去了知覺。而另一隻腿,咬牙強忍著幾度掙紮後,終於贏得了鬆動,將腿挪開了少許……
時間漸漸流逝,雪堆下始終黑暗如始。
“死……就是這樣子的嗎?”芯月動了動唇,仔細聆聽自己的聲音,然後極輕極緩地睜開眼,揚起了冰涼的唇角。
她的生命,才度過十幾個春秋,卻已數回體會到絕望的滋味。人生竟有如此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生死回眸間,竟是雪海蒼蒼,不見半點人煙,孤淒幽冷……
她心裏突然浮起強烈的不甘,求生的欲望迅速抓住了瀕臨麻木的意識。
她記起了那場驚天動地的雪崩,記起了早一步不幸身亡的巴圖,記起了安格最後急切的呼喊……
什麽都記在腦子裏了,她好象滾下雪坡,頃刻間墜到一個深深的洞裏,當時隻覺脊背猛然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或許是一天,等待死亡的滋味每一瞬都比一年來長,更別說是一天。她緊緊咬住唇,想讓自己多點疼痛,這樣的話至少還有知覺,有知覺便還不會死……
可是,雙唇麻木了。或許……還該想些什麽更令人疼痛的事情?
疼痛……回憶是件很漫長很費神的事情,不過,太多的記憶卻可以讓她感受到活著的疼痛。
“柳漠西……”芯月不知道自己還能以這樣的語調吐出他的名字,眉頭一緊,心窩就被這個名字刺到了深處。
無恒,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誰來保護我?
你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柳無恒……柳漠西,我恨你!
我會恨你……恨死你,到永生永世也不會原諒你……
如果問我有什麽希望……我隻希望你永遠不再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願用一切來換取離開你……
紛雜的聲音交錯,響在耳畔,每個聲音都是自己的。從放下驕傲的懇求到一句比一句絕然的恨言——她的心在刀山上硬生生捱過,割成不可拚湊的碎片。
痛,芯月糾結著黛眉,手指收得好緊好緊,握住了地上的雪塊。小手冰涼,雪塊不會融化……
她睜大了眼,在黑暗中絕望地守侯。
為什麽那麽恨他,卻還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著他?為什麽不想看到他,他深邃的麵龐,冷峻英挺的五官會清晰的浮現?所有的意識都是朦朧,惟獨他的音容笑貌一絲一毫都不模糊……
噢,柳無恒,柳漠西……
管你是誰,我卻在死亡麵前都擺脫不了你,原來你帶給我的……不僅是多年幻想般的愛,還有痛徹心扉永不能解的恨!
對不起……我知道傷你很深,但是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對不起,無論你聽不聽,我都要親口告訴你……我不會放棄,直到你原諒我那天為止!
對不起,你願用一切來換取你的原諒!
等我!等我……等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