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百冰崖前,柳漠西立在雪地裏,雪花落得肩頭一片白色,黑色的披風颯颯飛舞。


  他在忍耐,在等待。


  烏達帶藍霧祁去探視芯月,天知道他有多麽渴望自己也能去。一個多月了,那樣傷害過她……就再也沒見過她了。深深印在腦海中的容顏,輾轉徘徊,伴隨著令人越來越呼吸沉重的痛,灼燒著他的知覺。


  芯月……無數次呼喊她的名字。


  不能見到你,至少讓我知道,你還平安……


  也許你真的永遠無法原諒我,但是請你……給我一個機會……請上天也給我一個機會!

  風霜不懼,柳漠西定然而立,視線一直落在遠處的百冰崖背後的峭壁上。看到藍霧祁隨烏達離去的方向,他推測芯月可能就處在那其中的崖洞裏。


  該死!高大的身軀僵硬,他咬緊牙根。一想到自小被人捧在手中嗬護長大的嬌貴格格,竟然被人關在這樣殘酷的地方,他的心髒就忍不住抽畜。


  但是,他必須忍耐,他不知道芯月的情況,不知道陰險的薩拉族人有什麽打算,他不敢輕舉妄動。


  柳漠西就這樣站著,一個時辰過去了。


  等來的卻隻是失望,回來的隻有烏達,一個不會告訴他真相的敵人。


  烏達噙著冷笑,一見到柳漠西等待的姿態,心中開懷,又假意客氣道:”柳兄,不必等了,藍長老急著給芯月格格找雪蓮花,沒時間回來跟你多說了。”


  烏達的話令人心驚,柳漠西黑眸立刻眯起:”你要怎樣才能解她七色花的毒?”


  七色花之毒,他曾聽過,是以七種顏色的毒花煉製而成,藥性劇烈。若是每月及時服用解藥,中毒之人便平安無事,也不會有其他症狀,若是沒有解藥,身子便會遭受酷寒和炙熱的煎熬,如冰如火,直到折磨至死。


  他絕對不能讓芯月承受那種苦痛,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她!

  烏達唇角挑起:”柳漠西,看來你真的非常在乎她?”


  柳漠西不自覺握緊了手中劍,就怕一個克製不住,衝上前去劃爛他陰笑的臉。他深吸一口氣,道:”烏達,你們怎能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


  烏達大笑了幾聲,徑自往百冰崖中走去。


  “柳漠西,我聽說你從前對她也不怎麽樣嘛。我的目的不是傷害她,雖然我舍不得把她交給你,但是……我更有興趣看看你的表現!”


  一句話,如冰刃戳進了柳漠西的心。他從前是做過很多傷害芯月的事,他慚愧,後悔,痛苦,可是他相信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彌補!咬了咬牙,他跟了上去:”烏達,讓我見她一麵。”


  “嗬嗬,柳漠西,你憑什麽跟我說條件?”烏達冷眼睨他。


  柳漠西收緊下頜:”烏達,你我同是一族之長,我柳漠西說到做到,相信你也會言而有信。你說吧!讓我怎樣,才可以見她一麵。”


  烏達轉身,沉默了會指指峭壁上的那排崖洞,道:”藍長老可以去采雪蓮,你嘛……怎麽處置就讓烏克來決定吧。”


  正在此時,烏克一聲青色長袍從百冰崖裏的路口走出,雪花飄落在他的身上,他帶著陰沉笑意,眼中恨意閃爍。


  “烏克,你想怎樣?”柳漠西直視著越走越近的烏克,不假思索地問道。想見到芯月的渴望超過一切,仿佛他不見她一麵就會死去。他擔心著她,不知道這冰天雪地中她如何熬過,不知道她中了七色花毒可還安好?


  他隻是想看看她,仿佛看一眼,便能多一份與薩拉族對抗的決心和勇氣……


  他知道自己越是在乎,烏克兄弟越不會放過自己,可是,他的感情在一個多月的倍受煎熬中早就難以掩飾,縱然前麵是萬丈懸崖,他也會毫不猶豫跳下去。原本決意隻身前來百冰崖,就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沒人明白他的心,但是烏達與烏克卻輕易地利用了他這顆心。


  烏克摸摸自己的袖口,看似漫不經心,口吻卻陰毒無比:”我的意思麽,很簡單,也並不想讓你就這樣死了。當日你曾讓我受傷,還關押了我,今日我隻是要你給個小小的償還而已!”


  柳漠西蹙起濃眉,盯著他。


  烏克愜意地看看四周,寒氣襲人,他勾起唇:”大哥,你說……我在這百冰崖前,當著兄弟們的麵抽他十鞭,算不算找回了麵子?”


  烏達點點頭:”就按你說的辦。柳漠西,你沒意見吧?”


  柳漠西握握拳頭,風雪中隱約聽到骨頭咯咯作響,他目光灼灼:”十鞭,我可以去見她?”


  “是。烏某保證。”烏達肯定地點頭,黑眸中滲透著讓人發抖的凜冽。


  百冰崖,三麵峭壁環繞,唯一的出口上站了二三十餘人,大約前來雪域的薩拉族弟子都來圍觀。


  冰雪之中,立著一人,他的背影孤拔挺直,下頜緊收,黑眸冷沉。他是這裏唯一的外人,此刻,站在曾經浴血相對的敵人之中,他的心如滾滾熔岩,隻為正獨居崖洞裏的那個女人而焦灼。


  烏克大步踏上前,薄唇上更添了幾絲陰狠。他手執一條馬鞭,鞭子又粗又硬,似是早有所準備,鞭子由手下剛從三尺雪地裏挖出來的,上麵還凝結著冒著寒氣的冰塊。


  “柳漠西,十鞭你還可以承受吧?”烏克笑道。


  柳漠西緊了緊牙根,黑眸比他的烏劍更加鋒利。


  “何必多說,來吧!”他長發一甩,繞在脖子上。十鞭,他可以承受!至少烏克為了龍雲圖暫時不會至自己於死地。而想見芯月的心卻不願再多等半分。


  烏克朝手下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人快速上前,扯下柳漠西身上的裘衣和長袍。很快,男人結實的脊背赤裸地展現在大家眼前。柳漠西微微低了下濃眉,抿唇道:”動手吧!”


  烏達一直站在旁邊,銳利的鷹眸落在他的身上。他們是夙敵,但烏達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對手竟是如此癡情的男人。他想起芯月蒼白而絕麗容顏,眼神有刹那的恍惚。不可否認,那的確是個特別的女人,撇去高貴身份,優雅氣質與美貌不說,她聰慧大方,遇事冷靜淡薄,堅定不屈,光這些就連許多男人都自歎不如……


  然而,她終究隻是一個女人而已,為了一個女人甘願若此麽?


  烏克看了哥哥一眼,挑了嘴角,緩緩揚起手中的馬鞭。


  鞭子越揚越高,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柳漠西抬眸望向風雪中幾分模糊的崖洞口,心中默念一聲:芯月,等我!

  他輕輕閉上了眼,眸光徹底掩住,然後暗地咬住牙根,等待第一鞭的到來。


  “慢著!”烏達突然出聲,正要將鞭子落下的烏克及時收住手勢,看向大哥。柳漠西霍然睜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叫停?烏達擰起眉頭盯著柳漠西堅毅冷硬的麵龐,沉聲問:”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


  “為了她,值得。”柳漠西答得平靜。


  “嗬嗬,想不到以冷酷聞名的柳漠西還是個多情種子。”烏達勾起淡笑,”可惜據我所知,芯月格格好象並不願見到你。你真願意承受這十鞭之苦?”


  芯月不想見他……他知道!


  可是,一生中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渴望,隻要看她一眼,知道她是否安好便足以。她可以不跟自己說話,可以不看自己一眼,至少讓自己看到她!


  “烏達,你不必多說,我柳漠西可能會後悔很多事,但是這件,絕不後悔!”柳漠西握緊了手指,天寒地凍中,掌心格外灼熱。他知道,一旦感情波動,那條異常的天脈線又開始牽動情咒了。


  “即使芯月格格不願意見你,你也不後悔?”烏達神色變得複雜。


  柳漠西猛然提高了聲音:”動手吧!”


  烏克重新揚起鞭子,冷笑道:”嗬,柳漠西,你倒是比你爹癡情多了!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了,反正你放心,你的命我們還得留著。”


  柳漠西重新閉起了眼,站在雪地裏的身軀更加挺直。


  “啪!”一聲巨響,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音。那鞭子落下,立刻染上了鮮紅,潔白的地麵,頓時濺落一線淡淡的紅色。


  “啪!”又一聲更大的巨響,在場的薩拉族人莫不為之一震,紛紛睜大眼注視著那堅實的脊背上,兩道清晰的血痕。


  柳漠西拳頭驟然抽緊,緩緩沉下氣息。


  痛,真的很痛,被冰雪浸過又凍結得僵硬如棍的馬鞭狠狠抽過,怎能不痛?烏克武功不弱,本就算不上什麽光明磊落之人,逮到報仇機會又怎會輕易放過自己?可是,芯月受製於人,在他們手中,他能怎麽辦?一切隻能等見了芯月才能計劃……


  “啪!”


  “啪!”


  一道道殷紅如線,濺落在銀地上,形成幾條詭異的弧度,卻看得人觸目驚心。


  寒風呼嘯,雪舞飄零。


  柳漠西在風中穩穩站立,如劍雙眉逐漸擰緊,背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卻比不上芯月離去時絕望的眼神。


  “我恨你……我發誓,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原諒你!”耳邊回蕩著她淒絕的聲音,那聲音像世上最鋒利的刀,直刺心窩。可是,他怪不了任何人,隻能怪自己……


  “啪!”


  “啪!”


  烏克的眼裏染上了嗜血的殘紅,一次比一次抽得有力,他並非全然殘暴之人,但麵對柳漠西,他的鞭子抽得快意。柳漠西對芯月用情之深,他不如兄長烏達那樣感覺複雜,他隻覺得痛恨與嫉妒!如果可以,他絕不讓柳漠西見到芯月!


  “啪!”……


  每一次,柳漠西的身軀都為之一震,然後變得更挺直。胸口突然湧出一陣腥熱,那力道似乎不客氣地傷及了他的內髒,他趕緊再度調息,全力抵抗那最後一鞭。


  風雪呼嘯之聲,卻掩不過鞭子揚在空中的颼颼聲,淩厲而尖銳。鞭子落在肌膚上的刹那,血花同時飛濺。


  有人開始瞥開眼,烏達蹙著濃眉,眼神不覺飄向遠處的崖洞口,想象著那個對這些全然無知的美麗女人。


  “啪!”最後一鞭落下,鞭子已變成紅色,烏克以手指輕輕地刷過它,道:”柳族長,得罪了。”


  柳漠西顧不得理會他的虛假,身子重重地顫抖了一下,嘴角吐出一口熱血……


  原來四肢早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僵硬,他近乎麻木地套上衣袍,慢慢披上厚實的裘衣,才找到一絲溫暖。


  還好……藍霧祁都說他是不死之身,所以,沒得到芯月原諒之前……他更加死不了!

  “十鞭已過,烏族長是否兌現承諾?”他轉過身,目光沉入冰冷山穀,與烏達陰沉的視線交錯。


  烏達扯扯唇,冷聲道:”是。你可以去見芯月格格了。如果她不願意見你……”


  “那是我的事。咳……”柳漠西抹去唇角血絲,心已飛上峭壁上的崖洞。


  烏達看他一眼:”好,你我雖然對立多年,但今日我敬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我給你半個時辰,你自己看著辦!”


  崖洞烏黑,外麵白雪點點,裏麵隱隱透出火光。


  柳漠西站在洞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沁入脾肺,也冷卻不了一顆忐忑激動的心。背上的傷還疼痛得厲害,但他絲毫不覺,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洞裏的人兒身上。


  多久沒見她了?一個多月,天遙地遠,恍如隔世。


  她不會原諒自己……


  她那麽倔傲,那麽堅定,她是個不願意強迫自己違背心意的女人,隻要她說過的話,從來都做到做到……所以,她是不會原諒自己了……


  柳漠西閉了閉眼,深邃的眼眸將痛楚緊緊壓下。掌心灼熱得厲害,他用力握住,輕輕地顫抖著。


  芯月,我不敢奢望你原諒我,但是我無法忍受永遠看不到你,真的無法忍受……尤其在我做了那麽多傷害你的事後,我才知道你有多痛……


  芯月,我來了,我終會等到你原諒我那一天!

  崖洞中,火光散發著溫暖的氣息。


  芯月靜靜站在桌旁,執起筆認真地畫著。這一次,她比在大漠時畫得更加用心,更加認真。偶爾擱下筆來,對照原圖沉思著幽幽一歎,又垂首繼續細描。


  一個人要做到靜心很難,尤其在經曆太多磨難之後。她曾在碧雲寺裏潛心理佛,卻因與他不經意的再次偶遇挑動了心弦,豈料命運捉弄,帶來的不過是再一次更大的傷害……


  唉!天山之上,雪海茫茫,新的地方,新的心境。


  輕輕抿唇,芯月全心沉浸在對龍雲圖的構畫中。


  一個高大的身影,悄悄走近,在內洞洞口停止了步子。柳漠西連呼吸都忘記了,一舜不舜注視著那抹縈繞於夢的身影。他的黑眸變得深幽,充滿渴求,良久良久,才輕輕眨動了一下,竟有些微微發熱,濕潤起來。


  “……”他張了張嘴,發現所有的字眼都哽在喉頭,然後胸口一悶,一抹腥味便往上湧。不過頃刻間,他馬上咬住了牙根,生怕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響,驚動了那隻在夢中出現的人。


  芯月……


  哪怕就這樣默默地看著,他也感覺是一種奢望。想當年,他可以隨時保護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任性胡鬧,那時候……他隻想著快點離開她;後來因她發生了那麽多慘事,他恨著她,拋卻了理智隻想狠狠報複她;終於,報複到自己身上了,近在咫尺,他怕是水中月,一個呼吸就會將她嚇跑……


  芯月……


  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注視穿透冰冷落在自己身上,芯月狐疑地抬眸望去,手中筆不由自主地抖了幾下,屏住了呼吸。


  柳漠西!

  她不是看錯,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渾身散發冷漠又有幾分落寞的男人真是柳漠西……


  他來了,他終究是親自找到這來了。他難道不知道,她恨他,永遠也不可能原諒他嗎?藍霧祁難道也沒有說,她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嗎?


  纖柔的身子微微僵直,芯月倉促地低頭,看到辛苦作出的龍與圖上竟被滴上了幾小滴墨汁,雖然極小,或許並不影響整副圖,可是她突然湧上一種憤怒。


  放下筆,她漆黑的眼瞳緊縮成點,連火紅的光亮也揮不去瞳中的寒意。


  “請你出去。”用盡所有的力量克製自己不怒吼出聲,芯月隻以一手指著洞門外,神情也是極度淡漠。


  “芯月……”柳漠西一對糾結的墨眉難以鬆開,他不但不退,反而往前靠近幾步,深深凝視著這張絕麗容顏。


  芯月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還要我再說一遍嗎?出去!”


  她從未用這等語氣跟他說過話,就連曾在瑞親王府做尊貴的格格時,也未曾這樣冷漠過。


  柳漠西心髒用力地抽了幾下,疼痛蔓延。芯月生氣時,會趕他,但是她通常是撇著唇瞪著眼,嬌顏看起來卻是可愛。今日這般,隻讓人的心迅速降到冰點,就算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湧出不能化解的恐懼與痛楚。


  “芯月,你聽我說……”


  “我與你,無話可說。”芯月不留餘地地說道。


  “芯月……”


  “柳漠西,我不想聽你說任何話。如果非讓我說些什麽,請你記住,我恨你!恨到永遠,永遠也不會原諒!如果問我有什麽希望,隻希望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芯月不再忍耐,一口氣說出長長一段,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


  柳漠西薄唇抿得很緊,喉頭血腥湧得越來越多,那是烏克在抽他十鞭時引致的內傷,此刻也在情咒並發中一起迸出。她說得那麽斬釘截鐵,每一字都要敲進他的呼吸,他的心髒。所以,呼吸沒了,心髒停了,他的世界隻看到她冰冷無情的容顏。


  他抓緊了懸在腰間的劍柄,仿佛抓住一樣東西便可以給予自己一絲力量。


  “對不起……”低低的聲音無比沙啞,在寂靜的洞中回響。


  “你走!”芯月背過身,不再看他。纖長的背影裏呈現一片絕然的冷漠,”柳漠西,你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我被你傷害得還不夠嗎?今生今世隻願與你再無瓜葛……你若有悔恨,就請放我自由,不要再糾纏於我。”


  “不……”柳漠西黑瞳黯淡,殘存的希望一點點熄滅,但是他怎會放手?”芯月,我若能做到,又怎會千裏迢迢趕來天山?這一生,我都不會對你放手!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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