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說芯月,昨日自醉夢樓離開,她暫未走遠,一是心傷到沒有氣力,二是即便要走,又能走多遠?每道城門關口都是哥哥軒德與七阿哥布下人手,尋查她的蹤跡;皇宮、王府是她才逃出來的囚籠,有家歸不得……如今好不容易重拾勇氣新生,卻又再次掉入地獄一般的黑暗中。
北京城裏無數的大小胡同、四合院,芯月就借住在一個樸實的四合院裏。黎明之時,她沒有驚動任何人,纖細的身影沒入清冷薄霧之中。
她慢慢地走著,心緒時悲時痛,有些迷茫,清醒時卻不知道何去何從?
前路茫茫,天高遠闊,她舉步無處可去。從前隻道”天下之大,何愁沒有容身之處?”,現在卻知天下之大,痛在心中處處難以藏身。
淡淡陽光穿過晨霧透進,映在她近乎透明的麵容上。
孤淒楚楚,天涯漫漫。
穿過清冷的巷子走到街口,芯月遲疑了一下,咬咬牙,抓緊手中的包袱,筆直地往前走去。
“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低低的吟唱斷斷續續自她口中傳出。
好一個”淚偷零,我為什麽要為那種人流淚?可是……生無所依,死無所懼……芯月啊芯月,泱泱紅塵,你這次是真的無所寄托了……”芯月抹去不小心溢出眼角的淚珠,神色迷離,望著朦朧一片的前方,目光突然從迷茫中閃亮,心中轟然一動,步子加快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活著還能做什麽了——龍雲圖,生時是龍王老帶來了福運,姑且就算是繼續活著的理由吧。
芯月用力吸了口氣,小臉被陽光照得突生一抹光輝,她將包袱往肩頭一甩,毅然舉步。
巷子很深,晨曦被薄霧半遮,空氣格外冰冷。
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隱身於陰暗的角落,見到芯月纖細挺直的背景,竊竊私語。
“你確定沒看錯?那真是瑞親王府的芯月格格?”一塊頭較為結實的男子低聲道。
“準沒錯。雖然我隻在瑞親王府潛隱幾日,但是芯月格格的模樣絕對認得出。世間難得有幾個這樣絕色的女人……”矮小的男子沒說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腦門。
另一人眯起眼道:”我立刻去報告族長,你們跟著她,千萬別跟丟了!”
芯月拐過一條巷子,又走進另一條巷子。並非她不想走大道,而是天色已明,她不想碰到在城內四處搜捕亂黨的清兵,橫生枝節。此刻,人累,心累,無暇應付其他,這北京城亦成了傷心地,她不知道薩拉族人在哪?但她知道自己極需要休息與冷靜,碧雲寺便是最好的去處。
有人跟蹤?
芯月腳步微微一頓,敏感地發覺身後有人即若即離地跟隨,如此鬼鬼祟祟之人,究竟是什麽人?
眼神一緊,她加快步子,左閃右竄,故意穿過一條又一條街。直到身後終於感覺沒了動靜,她才舒了口氣,望了望漸升的朝陽,思索著到達碧雲寺至少得是下午了。
突然,風中傳來有人打鬥的聲音,她蹙緊了眉頭,立刻又調轉方向迅速避開。若她還是瑞親王府的芯月格格,她定然不假思索地過去探探,可是現在多少人在找自己,無論前麵什麽紛爭,她都不能再淌混水,暴露蹤跡。
“嗬嗬,藍長老真有閑情逸致,大早就出來散步。”
似曾相識的聲音,熟悉的稱呼……芯月心頭狂跳了一下,硬生生收入步子。是薩拉族的烏達,醉夢樓曾聽過他的聲音,斷然不會錯認,而他口中的藍長老……藍大哥?
閉了閉眼眸,她抱緊手中包袱,心中掙紮遲疑,到底要不要插手看看?
藍霧祁隱隱聲音傳來,有些低沉:”烏達,難道你不想救令弟了麽?”
“哈哈……當然要救,不過先殺了你也一樣可以救!”烏達笑得囂張,陰狠與算計盡在其中。
芯月聽得湧上寒意,怎麽辦?要回去看看嗎?就算自己出現,也不一定可以敵過烏達,而就算幫助藍大哥逃脫了……是否又要重新麵對不堪回首的過去?
“烏達,你可要想清楚了!”藍霧祁腰杆挺直,力持鎮定。
“嗬嗬,早就想好了,要怪就怪你今天運氣不好。”烏達語氣一低,殺氣迸現,”烏某就不客氣了!”
……
打鬥再起,風中傳來揮刀赫赫的聲音。
芯月一咬牙,猛然轉身又重新朝原路返回。巷子外麵連著大街,街上人並不多,她在拐角處倏地收步,從包袱裏摸出一顆出門防身備用的小火彈,謹慎地探出半頭,一雙水眸刹時眯了起來。
烏達武功不弱,又以多欺少,藍霧祁連兵器都沒帶,很快被圍攻受了傷。
芯月不再猶豫,將包袱往懷中一緊,快步閃出牆外。
她看準了烏達與藍霧祁交手位置,極力施展出輕鬆衝上前去,口中裝作驚慌大喊:”失火啦!失火啦……”
圍在外麵的幾名薩拉族人聞聲均是一驚,而激烈打鬥的兩名男子並不理會,就在此時,芯月像隻離弦的箭硬是從他們中間衝過,一手抓住藍霧祁,一手甩下一顆小火彈。
火彈落地,一聲輕響,頓時濃煙滾滾,彌漫在空氣中。
“走!”不容遲疑,她朝藍霧祁大喊一聲,兩人趁機逃開。
烏達豈是一般人物,瞬間反應過來,穿過白色濃煙,快速追了上來。
混亂的刹那,又聽到一聲大喊:”族長,那就是芯月格格!知道龍雲圖的芯月格格!我們追……”薩拉族的弟子本是一直跟蹤芯月,誰知很快就被芯月甩掉了,這會正好尋到烏達,想不到也正好看到了芯月。
烏達猛然收縮瞳孔,眸光犀利無比。
龍雲圖,芯月格格——正是他極欲收囊之物,聽聞龍雲圖被燒毀一角,就是芯月格格為漠西族重新畫了一副,如今圖在自己手中,若再能得到這個女人……
他大手一揮,鷹眸緊緊捕捉白煙之後的纖細身影。
“追!不惜一切代價,先抓住那個女人!”烏達下令,眼中閃動誌在必得的決心。
晨光四射,照在一座座四合院烏黑的瓦簷上。
這天的北京城,大街小巷中彌漫著非同往日的緊張氣氛。清兵一早就在街上穿梭,挨家挨院尋人。
柳漠西帶著一批手下也分頭行事,自他與藍霧祁各朝一方分散後,一路未見到芯月的蹤影,清兵倒是見到好幾隊。他敏銳地察覺情況似有蹊蹺,看這些士兵的裝扮,該是軒德的旗下。昨日軒德帶人前去醉夢樓捕人,今日一早不該這樣派兵街上巡衛才是。
身手矯捷,快如閃電,柳漠西不動聲色地扣住一名巡守小兵,拖到偏靜處。
“說,你們在找什麽人?”
小兵見眼前人一副紅著眼,眼神狠厲模樣,驚得直結巴,半句假話也不敢說:”找……找人,找格格……”
柳漠西手指加重了力道,聲音飽含威脅:”哪位格格?”
“芯……芯月格格……”
柳漠西眼瞳緊縮,大手飛快推開他,在小兵來不及呼喊的瞬間,高大的身影已閃而不見,消失在拐角處。
芯月……為何連軒德也知道你的下落了?莫非你早上已出現過,卻又不願跟軒德回王府?
柳漠西趕緊改變方向,飛身往藍霧祁離去的街邊趕去。
芯月……你等著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你一定要沒事,要等著我!
他跨步如飛,身似一道黑色旋風閃過,眨眼間就奔出丈餘遠。心急如焚,濃重的不安充襲胸口,胸口一直絞痛,沒有一刻停止,他知道情咒還在發作。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沒有什麽比芯月更加重要,芯月的一切早在不知不覺中如同空氣,在每次呼吸間侵入了他的心扉,融入他的骨髓。
紫笑的叮囑拋在腦後,掌心的灼熱毫無知覺,他所有的知覺全集中在找尋芯月中。
再說藍霧祁,被芯月拋下火彈救出之後,神情一直緊繃,危急之下半刻不容鬆懈。他與芯月互相抓緊,隻在極速間迅速判斷地形,尋找逃離方向。
烏達等人窮追不舍,芯月格格是他們盯了好久的獵物,多方謀劃,想不到會這般情況下不期而遇,他怎可能輕易放過?
“藍大哥……你好象傷得不輕。”芯月跑得有些氣喘,低頭一看,與藍霧祁交握的手上已沾滿了血跡。鮮紅染濕了他衣袖,那溫熱的液體正沿著他的手臂淌下,很快化作冰涼。
想起烏達那把烏黑鋒利的快刀,藍霧祁苦笑,氣息有些虛弱:”還好,傷了手臂而已……隻是可惜了這件袍子,它可是我最喜歡的……這筆帳我遲早得跟他算!”
芯月不禁側頭看他一眼,發現他臉色發白,似乎受了內傷。這個男人在如此情況下還能開玩笑,她該說什麽才好?
“我們必須得想個辦法擺脫他們,否則……難逃。”芯月停住了步子,發現前麵胡同越來越窄,再往前走可能容易被人圍堵,”藍大哥……我們得換條路跑。”
“來不及了……回頭必會被抓……”藍霧祁抿起唇,抬頭打量四周,往胡同裏麵又奔進幾步。
“抓緊我!”他突然抓緊她的手,盡力起身一躍,登上圍牆,翻了過去。
這是一家普通民舍,後院的牆並不高,他們連往後院裏麵跑了進幾許,才靠坐在牆角的大樹下直喘氣。
芯月看到手中的粘濕,黛眉緊蹙,立刻從包袱中找出一小瓷瓶。藍霧祁見狀,忍住傷口的疼痛,咧咧唇:”以前常好奇你腦子裏裝了些什麽,現在卻很好奇你包袱裏裝了什麽?”
芯月神秘地眨眨眼,被他的話語染上一絲輕鬆:”凡是出門在外,用得著的東西都裝了。喏,拿去,這是皇上禦用金創膏,我現在沒時間給你擦……”
“你要去哪?”藍霧祁敏感地意識到什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芯月望著他逐漸發白的雙唇,神色變得嚴肅:”聽好!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你傷得不輕,我們不能一起被發現。所以,我必須將他們引開……”
“不行……”藍霧祁刹時白了臉,手指扣得更緊。他怎能讓她獨自去涉險?烏達剛才的話語回蕩在耳邊,讓人無法不防備。
芯月咬咬牙,猛地推開他,抓緊包袱快速起身:”別說了,我不會有事!”說完,顧不得身後傳來一聲悶哼,她雙足一點,一手攀住樹枝,躍過牆去。
藍霧祁從未如此虛弱,一夜心焦未眠,加上內傷與刀傷,他竟隻能眼睜睜看她就此離去。十指收起,他撫著胸口搖晃著站起身,手中那隻小瓷瓶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氣息。
芯月……你是在保護我……還是在逃避我?
牆的那邊突然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響聲,他抬眼望去,不遠的半空迅速升起一團濃煙,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原來她……還有這招……
“什麽人?”後院傳來主人戒備的聲音,藍霧祁扯唇笑笑,視線變得朦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