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芯月隻是隨意出來走走,正巧見到柳漠西與紅多隆在院中談話,尚未聽清,便見紅多隆拱拱手告退。她頓了頓腳步,等到紅多隆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舉步上前,而那個無意中散發著冷漠氣息的男人依然立在院中,單手背負在後,微微舉頭望月,似乎在等她靠近。
“烏克又抓回來了?”芯月本想找機會去看看烏克,試圖從他口中探得一些關於龍雲圖的消息,轉而一想,還是先看看柳漠西的想法再定。
柳漠西轉身麵對她,月下,一張白皙柔美的臉蛋,精致出塵的五官讓人移不開目光。但他移開了,非但移開了目光,聲音也有些冷硬:”烏克是漠西族的仇人,芯月姑娘最好不要過問此事。”其實,他的心中又抑製不住浮出一絲酸意,猜想著芯月為何要如此關心那個該死的烏克,他猶記得那夜去抓烏克時,正好看到她親昵地給那家夥上藥!
芯月聽他疏離語氣,有些鬱悶,這真是個隱晴不定、奇怪多變的男人。
“我也不跟柳族長拐彎抹角,聽說烏克手中有龍雲圖,我關心的是龍雲圖。”
柳漠西飛快撇過臉,目光灼灼注視著她:”你應該知道,龍雲圖是漠西族聖物,你沒有資格插手!”不知為何,一想到她也對龍雲圖感興趣,除了本能的防備之外,還有說不出的惱怒。
不喜歡他現在對自己說話的口吻,芯月無懼地對上他:”那你也應該知道,龍雲圖是皇上賜於我的禮物,便是屬於我的東西。在我手中丟失,我怎能任它流入他人之手?”
“你……”柳漠西猛地怒火上揚,他緊了緊眉,高大的身影向她逼進了一步。”龍雲圖明明屬於我族,你們大清皇帝殺燒掠奪,這筆帳還未與你們算清!”
芯月揚揚眉,嘴角透出一絲滿有把握的笑意。漠西族已經用歸降換取了族人的平安,就算當年恩仇至深,也不可能再次叛亂重新引得血流成河。
她仰頭望進他的眼中:”如今漠西族屬於大清,龍雲圖自然也屬於大清。你難道還要去算舊帳麽?我才不跟你這麽多廢話,龍雲圖的事——我是管定了!
柳漠西眼瞳不斷收縮,他擰緊眉頭靜默地盯著她,半晌,薄薄的唇角揚了起來:”好一個倔強的女人。好啊,你要管便管,到時候別怪我不當你是大清格格。”
芯月為他那絲莫名地冷笑弄得心髒怦跳,這個男人似乎更加深沉了。絕美的臉蛋變得嚴肅起來:”聽清楚!無論你當我是誰,我都會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你要阻止,我也不會退讓!”
龍雲圖,她從未如此堅定要得到。是因為興趣所至,好奇所得,還是因為答應了縈娘,她都不會撒手放開,因為就在此刻,柳漠西明顯的拒絕與阻止已經成功挑起了她的不服,她會對自己曾經的過失負責,她也要讓他知道——芯月決定的事情,說做到便會做到,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醉夢樓。
芯月第一次正式踏入醉夢樓時,特意換了男裝。同行還有紫笑與藍霧祁,三人都是翩翩公子,一進門便吸引了樓內千嬌百媚的姑娘們。夢娘正在招呼客人,一見他們到來,先是一愣,立刻揚起完美的笑顏款款而至,將他們安排在視野最佳的上座。
歡場女子笑臉迎人,藍霧祁倒是悠然自得,仿佛花樓與一般的酒樓無所區別。反觀紫笑一張俏臉氣得嫣紅,尤其是看到美麗的姑娘們不住往藍霧祁身上靠去,那滋味比她們貼在自己身上還難受。芯月淡然許多,她不像紫笑還是未經人事的姑娘,而皇宮中常有獻媚的女子,就在王府中,平日大哥那幾個姬妾還不是一見他就巴了上去。
他們之所以來到醉夢樓,一是好奇,二是芯月提議的,她想來了解一下醉夢樓到底是什麽狀況。
芯月之所以提議來此見識見識,又是因為縈娘透露了一個消息——薩拉族族長烏達這幾日便會出現,她準備計誘烏達前來醉夢樓。此人最喜歡風月聲色,偶爾也自杵為文雅之士,聽琴賞舞,但他生性多疑,詭計多端,並不好對付。縈娘準備讓芯月與夢娘同時出場,隻要其一便能靠近烏達身邊,便能多一分勝算。
芯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醉夢樓的布置,知道這裏不久後將會是自己的戰場,輕忽不得。
柳漠西自然不知道縈娘的具體計劃,他隻聽縈娘說會醉夢樓是引誘烏達的最好去處。但是,他並不想讓醉夢樓卷進去,作為漠西族的據點,怎能輕易暴露?所以,他這邊也處於緊張戒備計劃中。
柳漠西特意放出消息,烏克在自己手中,烏達若想救人,可以帶著龍雲圖前往碧雲山前相會。碧雲山正是碧雲寺所在之地,柳漠西曾在那裏吃過暗虧,後來他調查了當地情況,發現可以利用迂回的山形地勢,先將烏達誘往該處,再適時出手圍攻。
龍雲圖不可失,嫁禍之仇也必報。
這幾日,柳漠西在後院幾乎閉門不出,隻與紅、紫兩位長老在房中密謀,細細布署,在每個險要關口都埋好人手,隻等烏達等人一入其間,便來個甕中捉鱉。
到底誰才會先引來烏達?
天意已有注定。
烏達在大家都無所防備時,意外地來到了醉夢樓。
他身形魁梧,濃眉深目,輪廓粗獷,與其弟烏克有幾分相似。身後跟隨著五六個異族打扮的侍從,一進門便坐在廳堂中最醒目的位置,姑娘們一看這仗勢立刻迎上去,絲毫不敢怠慢。
一伶俐的丫頭飛奔進後麵廂房,跟夢娘及時報告。
柳漠西等人很快聞訊趕到,隻有縈娘一人冷靜以對,她對柳漠西道:”看來這烏達真如傳聞所言,喜愛風花雪月,明知烏克有險,也要先找家花樓逛逛。”
北京城的花樓何隻百家?烏達為何能獨獨走進這一家?
柳漠西眼眸暗沉,銳芒閃爍,抿唇道:”或許,他有聽聞醉夢樓與漠西族有關?畢竟這裏經常出麵的老板是夢娘。”
縈娘白色麵巾下的容顏露出冷笑:”就算他知道又如何?夢娘隻是原來沙月樓的一名舞姬,漠西族大肆遷徙,舞姬流落京城,得貴人相助開家屬於自己的醉夢樓也說得過去。”
“可是……此事與夢娘無關,不該將她牽扯進來。”柳漠西自有顧慮,他是族長,以保護自己的族民為己任,明明可以避免的危險應該及時阻止才對。夢娘自小苦命,他怎能眼看著讓這樣一個命運坎坷的弱女子卷進旋渦?
藍霧祁點頭讚同,解決薩拉族的問題絕對不應在醉夢樓,更不能將其他無辜的人卷入。
縈娘道:”族長若分得如此清楚,那縈娘更加是個外人。夢娘的心我比你了解,她在大漠中長大,又對族長你敬慕不已,巴不得能為漠西族多出份力。”
“話雖如此……”柳漠西仍有遲疑。烏達的脾性在近幾年交鋒中,他了解不少,要以人換圖硬鬥一場,並無十成把握,隻怕烏達狡詐不願交換。如果是緩兵計誘或許還能探得先機,再進一步得到圖。可是,無論哪種,都是棋行險招,勝之不易。
“族長不必猶豫,就聽縈娘的吧。”事實上,柳漠西想要阻止縈娘的計劃也來不及了,因為烏達能如此快速找到這裏,正是她悄悄對外傳出流言——醉夢樓有烏克的消息。
“估計烏達已知道夢娘就在醉夢樓,逃避也沒用。我們還是先出去看看情形吧。”藍霧祁也不便反駁,朝柳漠西使了個眼神,兩人便步入醉夢樓最隱秘的二樓上房。房裏有暗窗,可以將下麵廳堂內的景況瞧得一清二楚。
美酒、美人。醉眼,醉人。
一把黑色的大刀,刀在鞘中,看不見閃亮的刀鋒,但是誰也無法懷疑那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刀在桌上,一隻厚實的大手就擱在刀旁,手的主人正用另一手攬住女子柔軟的腰肢,女子在斟酒,美麗的眼中閃動著絲絲驚慌。
一不小心,酒水濺出杯外,女子臉色陡然變白。
烏達大手一推,將她推開,喝道:”笨手笨腳,叫你們老板出來!”
廳堂中有不少客人,一見這邊的動靜,紛紛停下動作,目光悄悄看了過去。
“這位爺可別生氣,姑娘們可能沒見過像爺這麽英武的男人,一時閃了神,招呼不周還請多多見諒。” 突然,一個嬌美的聲音傳出,廳堂中原本冷凝的氣氛刹時舒解。隻見來人慵然倚在簾旁,紅羅纏腰,長絹逶地,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一雙美目如絲如媚,正是美豔無雙的夢娘。
被推到一旁的女子見夢娘出現,頓時鬆了口氣,夢娘手中的帕子揮了揮, 女子趕緊福禮退了下去。
烏達眸光飛快閃過,勾起了淩厲的唇角:”莫非這位年輕迷人的姑娘就是醉夢樓的老板?哈哈……醉夢樓,好一個醉夢樓!”他突然起身,仍是一手握住大刀,直直朝夢娘走去。
夢娘眼波流轉,笑得燦爛,在他大手即將攬上她的瞬間,她突然反身一轉,妖嬈而嫵媚地對他眨眼。
“爺還是請回座,今兒個正巧碰上醉夢樓有喜慶,夢娘準備為大家舞上一段呢。”話剛落音,立刻有人鼓掌叫好。京城是何等地方,什麽人物都有,這樓裏自然有人並不為烏達氣勢所壓倒,眾人的目光都癡迷地回到豔麗的夢娘身上。
二樓的上房中,也有幾雙眼睛一舜不舜地注視著下麵的動靜。
柳漠西與藍霧祁均是微微皺眉,而縈娘的嘴角卻露出了笑容。她知道夢娘會做得很好,還有芯月也不會讓她失望。烏達再精明狡詐,隻怕也逃不過那兩個女子的魅力。
廳堂內本是掌聲一片,很是熱鬧,卻在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
一串優雅婉絕的玲瓏清音驟然響起,有人在撫琴?琴音從小變大,猶如串串玉珠,光華四射,將人瞬間帶到一個朦朧空靈的遠境。人猶如處在天邊,那裏柔光煦煦,空淨明澈,光是聽著便感覺到抬頭可以觸及九重碧瑤。
琴音繼續回響,繞於紅梁之上,又回蕩在四麵八方每個角落,聽著更覺眼前開闊明亮。微風輕撩飛紗,似有仙女在那煙波浩渺的雲端翩翩起舞,風華絕代,盈步生蓮。
人們不覺屏住了呼吸,生怕破壞這瓊樓玉宇中傳來的清音。
如此清雅高絕之曲不該出自花樓,什麽樣的人才能撫出這樣的琴音?
姑娘們怔愣了,男人們莫不豎著耳朵傾聽,大家都好奇地睜著眼想找出琴音來自何處。唯有場中最嬌美動人的女子粲然一笑,不慌不忙地舞動長袖,身姿搖曳如霧中牡丹,光華四射,明豔照人,頓時將所有人的視線又收了回來。
世上最動人的琴音,世上最迷人的舞姿。
如仙如幻,如癡如醉,讓人忘乎所以,飄然於紅塵之外。
但有幾個人依然清醒,烏達握著大刀的手指更加緊了,銳利的鷹眸緊緊捕捉住場中清靈又妖嬈的舞影。
樓上,柳漠西聽琴音一起,刹時抿緊了剛毅的薄唇,變了臉色。藍霧祁也修眉微蹙,不解地看向最為平靜的縈娘。縈娘明白他們的意思,解釋道:”芯月隻是為夢娘撫琴而已,並不出場。”
柳漠西隱約察覺到了什麽,沉聲問:”她們事先有準備?”芯月與夢娘並非知音,兩人之間平時總有些生疏,怎可能配合得如此自然巧妙,天衣無縫?這定是事先有所準備,且專門為烏達所準備。
縈娘朝暗窗外看了一眼,答道:”她們都想幫助族長,所以有所練習配合,隻等著烏達到來。”
柳漠西低咒一聲,霍然起身。該死!他已警告過那個女人不要擅自插手,龍雲圖與漠西族都不關她的事,烏達是何等陰險卑鄙之人,她竟然不聽勸告,以身試險!
縈娘見他按捺不住,知道他是為芯月動了心思,眼中閃過銳光:”族長稍安勿躁。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我們應該相信她們。”
琴音悠揚於空氣中,聲聲傳入耳膜。柳漠西重新坐下,太陽穴隨著起起落落的音律不住地抽動。適才是他衝動了,他該冷靜下來繼續觀察才對,可是一想到這非凡的琴音明明就是蓄意要引起烏達注意,他又忍不住連血液都加速了跳動。
萬一自命不凡的烏達要見芯月……
芯月那絕塵脫俗的美麗麵容浮現,柳漠西一對濃眉蹙得更緊,心髒像被人驟然抓了一把般緊窒起來。
正說著,樓下傳來陣陣掌聲,那群男人在欣賞優美舞姿時並未忘記傾聽琴音,見琴音告一段落,立刻毫不吝嗇地鼓掌。再看那烏達,卻是大步向前一手想握上夢娘的柔夷。夢娘不著痕跡地踩著舞步退後,嬌笑道:”這位爺應該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今兒個夢娘定會請我們醉夢樓最出色的姑娘來侍奉爺……”
“不要別人,要你就好!”烏達見她連續兩次都故意避開自己,沉了眼,沒握好的一手快速伸出,準備地抓住了她。
夢娘見躲閃不過,順勢伏上他的胸膛,抬眸嬌嗔:”爺,夢娘是不出場子的……這麽多人看著,可不能壞了醉夢樓的規矩。”
烏達見多了欲擒故縱的馬戲,他已確定夢娘就是漠西沙月樓裏的頭牌舞姬,又怎會放過?一雙厲目輕掃四周,果然見不少客人瞪著眼又羨慕又嫉妒地朝他們看完來,當下勾唇道:”嗬嗬……好,烏某尊重夢姑娘。不過……醉夢樓裏出色的姑娘真不少,烏某對適才撫琴之人很好奇,不知道是否有緣得以一見?”
此話一出,倒是引得周圍的男人一陣附和。風月場所,流連著各色男人,即便是醉夢樓的常客也是第一次聽到這芙蓉出塵的清音,恍如絕世脫俗,不見媚色,與花樓這種場所極為不符,卻又奇異地抓住了每個人的心。大家莫不猜測撫琴者所謂何人?
夢娘瞟過美目,一掃眾人,笑道:”各位爺真有眼光,撫琴的姑娘是醉夢樓進來的姑娘,不過……她隻會撫琴也不會接客,請各位爺多多包涵。”語畢,朝大家盈盈福了一禮。
花樓自有花樓的規矩,姑娘們中有不少清倌,隻待有人識中了願意以高價買得清倌出場,那清倌的頭一夜便是屬於出高價者了。誰都猜得出來,這位撫琴者必是夢娘想要留著好好調教培養的,說不定將來又是醉夢樓的當家花旦……
烏達湊近夢娘,眼中透著邪魅:”夢姑娘不接客,撫琴的姑娘也不接客,你說烏某該怎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