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僻靜的院子裏,崢峻的青岩伏在綠草地上,園色闊朗,一棵柳樹在陽光下長枝輕拂,如煙似夢,翠得生機盎然。


  芯月坐在院中青岩上,春意融融,她的身影透露淡淡的落寞。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白衣卓然,玉樹臨風,一個巧笑憐兮,空穀幽蘭,正是藍霧祁與紫笑。


  “芯月,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族長呢?”紫笑說著掃視四周,希望能找到那抹高大俊蕭的身影。


  “不知道。”三個字道出幾分複雜。


  藍霧祁含笑靜觀芯月,見她並未多做裝扮,發鬢隻以簡單的一支玉簪綰起,身著普通女兒家常穿的月牙白長裙外褂,不刻意掩飾但眉宇間芳華流露,美麗高貴得令人無法逼視。如此特別的女子,柳漠西怎能忘卻?怎能無動於忠?他心下微動,狹長的深眸注視著她:”碧雲寺中,是你救了他?”


  芯月點頭:”那日我救他,昨日他救我,如今兩不相欠。”


  好一個兩不相欠……藍霧祁眸意深遠,細細咀嚼這句話的含義。這兩人注定命中糾纏,一句”兩不相欠”話由心生,就是她現在的心境嗎?如何是兩不相欠?實在是不隻柳漠西,連同整個漠西族欠她的都太多了……


  “我剛看族長先出來了,還以為跟你在一起。”紫笑怕觸及芯月的憂傷,說得小心。


  誰知芯月揚唇一笑:”我與他隻是萍水相逢,他又怎會特意來找我?這樣倒好,他是他,我是我。”


  藍霧祁聽出她語氣中隱含的失落,回頭對紫笑道:”那邊屋裏也有幾位兄弟受了傷,你去看看吧。”見紫笑離去,他收起笑容,目光變得深沉,看得芯月不由地斂住笑意,回望他:”藍長老想跟我說什麽?”


  “芯月……”出口一聲呼喚竟帶著前所未有的感情,連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芯月見他明眸深亮,如繁星璀璨的夜,又急欲要掩飾什麽。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她反而心頭開闊,甜笑出聲:”藍長老也有這般時候,芯月兩個字竟能讓你緊張?”


  笑容甜美如蜜,拂上人心,藍霧祁很快恢複常態,瀟灑淡笑:”美人當前,難免緊張。”


  “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怎說如此甜言蜜語,不覺得太過虛假嗎?”話雖如此,她眼眸晶瑩,小臉顧盼生輝,有些讓人移不開眼。


  “嗬嗬,藍某人最不擅長的便是說虛假之言。不瞞你說,我曾經多次想象,像你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盡情燦笑時將是何等姿顏?今日一見,即便隻是一張素顏,卻足以讓天下光華盡失,讓人……著迷。”藍霧祁半開玩笑道,最後一句,黑眸裏逐漸滲出無法自控的認真。


  被人誇讚,芯月不覺心弦一顫,嘴上仍是淺笑:”我本就是愛笑之人,隻是你不曾見過罷了。嗬,如今我已不是格格,離開那個金色皇城,也忘卻曾經所有的苦樂癡纏。從此流雲天涯,自由自在,我又怎能不笑?”


  “好一個特別的女人……”藍霧祁低低念道。


  芯月轉眸看他:”所以,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必勸我,不必安慰我,他忘記了我也罷,我拋卻了他也罷,以後我隻想為自己重新活過一遍。”


  “你真能做到……忘記從前?”他盯著她暖洋下白皙透明的麵容。


  “不刻意逃避,不刻意爭取,隻讓情之所歸,順其自然,愛我所愛,做我能所為之事……你明白我嗎?”她答得淡然。


  情之所歸,順其自然,愛我所愛,做我能所為。


  藍霧祁心潮如至波光粼粼的湖麵,明淨璀璨,他突然又笑了起來,如玉的容顏優雅俊美,”芯月,你雖是女子,但我突然有了一股與伊暢飲的衝動。”


  “有何不可?”芯月唇角的弧度更彎,水眸晶燦流轉,射出一片耀目的明亮。


  如此芯月,好一個芯月!

  藍霧祁不禁再次歎息,這樣真性情的女子,柳漠西你如何舍得忘卻?回想大漠時,他曾帶她冒險逃亡,兩人默契有餘卻勢單力薄,隻以失敗告終,但她的堅定勇敢、從容淡定、剛韌不屈無不令人敬佩,這一生,他還未見過第二個像她這般的女子……


  往事曆曆在目,她都已拋卻,也拋卻了那場有自己陪伴的大漠逃亡之旅嗎?

  芯月,再來一次,我不會讓你受到一絲傷害;若是可以,我也會讓你永遠保持今日這般笑顏……


  柳漠西剛審完烏克等人出來,高大的身軀孤立在門前,細柳依依綠蔭深處,看見一抹淡淡的輕羅煙色閃過,藍霧祁爽朗的笑聲也自那頭傳出。


  他們在一起做什麽?

  柳漠西不自覺收緊了下頜,芯月那一淡然清笑似乎就在眼前,叫人不由得回想,想抓住某種突生的異樣情緒,又無從抓起。對於女人,他不認為自己會有心去記住誰的容顏,而與她不過才見兩次,為何卻能清楚記得她精致的五官?是她姿容太過絕色嗎?還是那抹獨特的氣質能讓人印象深刻?

  不不!他立刻否定了這些想法,閉上眼,卻清晰地浮現出一雙湖波盈盈的水眸。


  沒錯,就是那雙眼睛,如泣似訴,不經意間隱藏著極深極深的哀傷,可當他盯眸一看,又隻看到她平靜淡然的笑容。


  沉靜間,藍霧祁修長白影越走越近,見他身形孤直,不由調侃出聲:”族長大人若是清閑,可有興致陪我們到前麵去小飲幾杯,如何?”


  柳漠西黑眸一暗,不著痕跡地掃過對麵緊隨而至的纖柔女子,盯著藍霧祁:”你倒有閑情逸致,好不容易抓住薩拉族的人,你不去審訊一番?”


  “嗬嗬,族長必是親自審問過那烏克了,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藍霧祁笑著挑挑眉,一雙睿眸卻似要看到他的內心底處,然後回頭,”芯月,我們走吧。”


  芯月?他們已經熟到可以直呼對方名字了?


  “你們去哪?”柳漠西俊容沉了一下,不假思索的話語脫口問道。


  “剛才不是說了嗎?與芯月去小飲幾杯,莫非你也突然有了閑情逸致,要跟我們一道?”藍霧祁微笑著,芯月也微笑,兩人同時看向柳漠西瞬息萬變的臉色。


  柳漠西背在身後的手指悄然緊握,黑眸變得深沉,語氣有些危險:”藍霧祁,別忘記我們還有多少正事要辦!”


  “嗬,自然不會忘記。”藍霧祁突然伸出一手,牽住芯月柔軟的小手,朝她眨眼笑道,”我們族長不懂報恩,我就代他以酒敬敬你。”


  身後,暖陽下,一道黑影斜映地麵,男人目光如利劍,直射向他們相握的手,胸口湧出一絲奇異的、陌生而糾結的惡劣情緒。


  紫笑若有所思地暗歎一聲,自另一頭走來。柳漠西眸光一閃,透出淡淡暖意。


  “聽聞族長大病一場,忘卻了不少事情。”紫笑走到他跟前,烏黑的眼珠子映射著陽光,帶著暖意照進他的心頭。他記得很多事情,比如說眼前這位可愛的醫女姑娘。所以,他勾起薄唇:”嗬,沒那麽嚴重,至少該記得的都記得。”


  該記得的都記得?你卻不知道自己忘卻了生命中多麽重要的人和事……


  曾經,大漠無邊,黃沙滾滾,你與她七年相伴換來的生死纏戀,血淚相融,她犧牲了自己的愛情以凜然大義成全了你,你胸前鮮血淋漓,她心頭痛似刀割……這麽深刻的記憶人生可還會再有一次?

  可是,你若你還記得這一切,現在的你又是怎麽的你?


  柳漠西看著她一雙靈動水眸,產生一個疑問——怎麽女人都是可以用眼睛說話的?


  “你為什麽這樣看我?”他問,總覺得她的眼睛藏著些什麽。


  紫笑驟然一笑:”誰叫我是醫女呢,每次見到族長都難免擔心。”


  “擔心什麽?”柳漠西一直將藍霧祁當兄弟,將紫笑當妹妹,與他們一起其實會輕鬆幾分。


  “擔心……你是不是又受傷了,每次見到族長總是又添新傷。族長是不是以為自己命格挺硬,跟九命貓差不多?”紫笑揮去他與芯月的事,衝他指指。柳漠西低頭一看,肩頭隱隱有血絲透出。前些日子在碧雲寺撿回一條命,舊傷未愈,昨夜又是一場惡戰讓傷口重新裂開,這會果然又開始疼痛了。他不以為意地笑道:”的確有人說我已經練成了不死之身了。”


  “誰這麽了解你?”紫笑拉著他進屋,為他上藥重新包紮。


  “藍霧祁那小子。”柳漠西看著她忙碌的小手,聽話地任由她處理傷口。


  “嗬,果然是霧祁哥哥最懂你。”紫笑一邊微笑一邊思忖著。族長這樣忘記舊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瞧他現在的舉止神情雖然冷淡如常,但比起身在大漠之時,卻完全少了份暴戾陰狠,讓人感覺容易接近了許多。不為情感所羈絆的他,才是最輕鬆的吧。看來,芯月與族長的事,真的隻憑天意,自己和霧祁哥哥不便再插手了。


  “笑笑。”柳漠西突然凝眉道。


  “恩?”其實,她早就發現他的黑瞳裏似乎凝聚著某種隱忍的火光,似乎受了什麽刺激。


  “你與芯月姑娘怎麽相識的?”他自昨夜就在猜想,直到此刻才有機會問出口。


  紫笑側頭打量了他一會,皺眉道:”隻是路上遇到,恰為投機,所以就以姐妹相稱結伴而行了。”


  柳漠西本想再問關於芯月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下,暗惱自己怎地突然對一個女子感了興趣。大約是見她既可以假意對烏克示好,又可以快速與藍霧祁結交,才心中有所防備吧。對,是防備。他給自己異常的好奇下了結論。


  紫笑見他不問,也不再多言,心頭感慨萬千。同在京城,天子腳下,來來往往信息奔流,族長又能將那個曾占有他寶貴十年的女子忘卻多久呢?

  “不知道霧祁哥哥去哪了?”為他包紮好,她的心思又飄到了心上人身上。柳漠西下頜不禁緊了一下,想到藍霧祁臨去前還特意拉著芯月的手,狀似親昵,他就莫名地覺得刺眼。


  “那個女人似乎太多隨便了。”


  “什麽?”紫笑一時沒聽清,卻見族長突然對誰生起氣來的模樣,有些詫異。


  柳漠西霍然起身,走向門外,回頭時聲音又恢複了冷靜:”走吧,你的霧祁哥哥正在招待客人,我這個族長豈有旁觀之理?我們也去湊個熱鬧。”


  客人?湊熱鬧?族長何曾幾時也變成了愛湊熱鬧之人?

  紫笑帶著滿眼疑惑,隨著他稍嫌匆忙的步子往外走去。


  一間雅致的房間,藍霧祁與芯月對坐,輕語漫談,言辭間蔓延出越來越的默契。


  藍霧祁委婉地告知她柳漠西失去記憶的前因後果,隻除去霧銀將是族長唯一的妻子沒有言明。他不完全了解芯月,但以常人之心度之,他清楚地知道沒有女人可以真的那樣堅強淡定。讓人憐惜隻想好好嗬護的芯月,能讓她受傷越少越好……


  果然,芯月得隻後沉默不語,心思實難平靜。良久,她抬起眸子,幽幽笑道:”如此正好,天意所為,我與他本就未曾真正戀過。現在他過得瀟灑,我便更加輕鬆淡薄了。”


  “可是……”藍霧祁遲疑了一會,沉聲道,”我知道他的心,若你連你也走不進,便再無其他人可以走進。芯月……如果沒有了民族仇怨,沒有了前塵舊恨,你還會願意與他真正戀一場嗎?”


  芯月手指顫抖了一下,不經意悄握成拳,又過了半晌,她才淺淺露笑:”不瞞你說……十年光陰,為他付出了身心,感覺付出了一切,隻換得兩兩相忘,我是不甘心的。”


  這就是她的心意?她並不甘心。


  藍霧祁俊容上籠上幽光,狹長的深眸將絲絲失意徹底隱藏,虔誠地握起她的手,她為他眼中的誠摯而怔愣,忘記了推開。柳漠西為何不能像他這般呢?若是像他,自己也不會……


  “芯月,你說過‘情之所歸,順其自然,愛你所愛,做你所能為’……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但是千萬別為難自己,想愛就去爭取,人生沒有幾次可以重來,既然重來了便是你們的幸運。我隻希望你與他都能得到幸福。”


  芯月望著他,目光一觸,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似一泓寒潭,斂著陽光的顏色,春色掩入其中,暖意融融。她話到嘴邊,複又無言,眼角不覺熱了起來。


  “不知道什麽樣的女子會讓你這樣的男子傾心?”她對這胸襟磊落的男子有一絲好奇,不知道紫笑是否與他有緣?

  “嗬嗬。”藍霧祁發出朗笑,半真半假道,”世上若再有第二個芯月,我定傾心不悔。”


  正說著,忽聞一道暗香襲來,女子款款纖腰細如弱柳,盈盈走進。芯月回眸一看,來人卻是千嬌百魅的夢娘,她不由地吃了一驚。未料會在此處見到夢娘,毫無疑問,定是隨著柳漠西而來,芯月微微垂睫,飛快地抽出小手,將突生的黯然瞬間眨去。


  夢娘將她與藍霧祁的動作瞧在眼裏,隻是柔媚含笑。


  她的確是位足以魅惑天下男子的女人,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眼底眉梢盡是桃紅春意。藍霧祁見她到來,俊容上優美的線條不禁柔和了幾分。如果說芯月是位讓他敬佩傾慕的奇女子,那麽夢娘也絕對是位讓人另眼相見的女子。夢娘對任何男子都可以笑容嫵媚醉人,但他知道,她隻有在對柳漠西媚笑時,用上了最多的真心。可是,柳漠西現在對任何女子都興不起興趣,對夢娘自然亦無情無愛……


  “聽聞前些日子,是芯月姑娘救了柳大哥,夢娘特意前來感謝。”夢娘的聲音嬌軟動人,眼波定定對上芯月。


  芯月卻感覺一抹抑鬱之氣竄升,為何所有人都來道謝,惟獨她所救之人卻不懂得多說半句?這個夢娘,又是以什麽身份來跟自己說話?她難道也與柳漠西一樣,全然忘記了自己,那倒好,她偏要瞧瞧這女人還能在自己麵前做什麽?

  話還沒說幾句,又有腳步聲傳來。


  藍霧祁眸光閃爍,似乎有所預料,唇角便蕩出優雅清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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