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芯月無奈,壓下心中的激動,將他扶正躺好,才悄悄探出灌木叢。片刻後,兩名小和尚匆匆趕來,將受傷的男子抬回寺廟之中。她親自去找了方丈,方丈是位年長的高僧,慈悲為懷,因格格的吩咐更加不敢怠慢,於是親自為男子把脈療傷,還吩咐小和尚取了藥好好煎熬。這一切,自然是秘密進行,不為外人道也。


  幽雅僻靜的院落,春花開得燦爛,杏花枝頭搖曳。


  廂房內,一片安靜。芯月倚窗而立,她黛眉一直輕鎖,刻意壓下那個那個足以令人痛徹心扉的名字,一心想將紛亂的心思收回,卻又壓抑不住怦怦亂跳的心,滿心滿腦隻被一個消息充滿——


  他沒死,柳漠西沒死……


  一年前,那把鋒利的劍正中他的心窩……


  天知道,她不想殺他的,她恨他……但那一刻,再多的恨隻是隨雪飄落,她真是舍不得讓他死。一劍下去,比割了自己的心還要痛楚,連血液都是冰冷麻木的了……


  可是,那樣的情況下,她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她想,他死了!她的手染上了他的鮮血,他的族人安然活著,她隻以自己的心為他陪葬。


  一年以來,她都不敢親自去證實,大哥說那人死了,她便當他死了。至少死了……可以任憑在心底悄悄懷念,不必存有絲毫希望,不必再去矛盾掙紮。


  本以為一顆悲死的心早已不再有所視覺,又怎知初見他的刹那,她清清楚楚聽到了自己的狂亂的心跳,驟然有了力量,卻絞痛難以呼吸。


  她是脆弱的,矛盾的,痛楚的,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份脆弱、矛盾、痛楚。可是,上天又讓她遇見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屈辱歲月,那個就算死亡也不曾消失的身影……像從深埋的地下被挖了出來,無可抵擋地擾亂了她好不容易堆砌的平靜。


  是什麽人傷了他?他又為何出現在碧雲寺?


  “格格,那位施主醒了。”小和尚遵從格格的吩咐,一有動靜就來稟告。


  芯月驀然回神,又驚又疑地直朝外麵院落的廂房走去。短短幾條回廊的距離,猶似千山萬水,跋涉起來艱辛而忐忑。他醒了……她就要再見他了……


  可是……柳漠西,你剛才是認出我了嗎?


  我到底該不該再見你,見了又如何……我們有必要再見嗎?

  她心裏矛盾著,腳步反而越來越快,有著連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急切。原來要忘記一個人,並不容易,或許隻要愛上了對方,那麽終其一生,跨越生死都不可能再拋卻了……


  一會見到他,她該說什麽?他會說什麽?該如何麵對,是否該就地轉身,永不相見?


  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糾葛纏綿,還會再如狂風暴雨般驟然而來嗎?

  芯月進門時,男子靠坐在床頭,正單手拿著一件幹淨的衣裳費力地套上胳膊。胸前到肩膀處都纏上了白色紗布,隨著他的動作,可見殷紅隱隱透出。這副身軀曾經保護過她,曾經侵占過她,現在卻這般傷痕累累,看得她心口一緊,不由自主地透出關心。


  他驀然抬頭,深黑的眼瞳悴不及防地撞進她的眼底。


  四目相對,芯月渾身僵直,顫抖的冰涼自心髒蔓延到指尖,她震動地不能呼吸。


  “你是……救我的那位姑娘?”男子似乎天生不愛笑,眸子有些冷,唯有輕扯的唇角才讓人感覺到幾許溫和。


  老天,但願她是聽錯了。冰涼又迅速從指尖延伸到腳底,令她無法再移動半分。


  他在說什麽?習慣了他眼底的東西——原本隻有冷漠、無情、暴躁、殘忍……然而此刻,他正注視著她,眼眸一舜也不舜,逐漸滲進了出溫和以外的更多東西,比如讚賞與感激。


  “你……”芯月被那種陌生的眼神驚住,霍然別開臉,不願麵對。


  “請恕在下失禮了,不過真沒想到救我的姑娘竟是如此天香國色……”男子不急不徐地說道,語氣有些平淡,又仿佛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讓人不可質疑。


  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芯月力求鎮定,前一刹那的喜悅全部化為冰凍,一顆才悄然複活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說話時的神情、語氣竟然恍如陌生人,他……不認識她!

  柳漠西,你是真不認識?還是故作不認識?


  “姑娘。”男子低喚,他的唇色因傷而有些蒼白,但絲毫不減剛毅俊挺。


  “恩,你傷得不輕……”芯月握緊手指,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室外春光燦爛,她咬了咬唇,抬頭勇敢地望著他。就算此人不叫柳漠西,或是他故意忘了她,她也要將這人看個清楚。


  男子有著刹那的失神,在他的記憶裏,從未見過如此美麗而特別的女子,連氣質都極為高貴。


  已近黃昏,晚霞映紅天空,她的臉蛋就被霞光映射,格外嫣紅,尤其是她不經意抬眸間更顯美目晶瑩,璀璨生輝。


  “咳……”男子清清嗓子,一種異樣的感覺竄過心房。


  芯月望著他,屏住呼吸上前一步,秋水瞳眸裏清晰地印著他的身影。說實話,這些哀傷沉痛的日子,她都已放棄,不曾再奢望過什麽……但是,她是絕對絕對沒料到會是今天這樣的情形……


  似乎前塵往事徹底煙消雲散,不留半點痕跡。


  “我叫芯月。”不知哪來的一股衝動,她幹澀著嗓子說。


  男子微微揚唇,輕聲念道:”芯月……人如其名,都美。”話語間,冷漠不再,一雙狹長的眸子裏多了絲春的暖意,變得深邃,毫不掩飾他對她的欣賞。


  芯月心驚,這樣的話真是出自柳漠西口中?

  她太了解他了——從前的他!他默默跟隨她七年,忍受她的刁蠻任性,任由她發怒埋怨,他多半是麵無表情,不見過多情緒。大漠之中,她被囚為女奴,又見識到這個男人冷酷殘暴的一麵……今日再見,竟是冷漠中透著溫和,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柳漠西?每隔段日子不見,他都會變成她所不認識的男人。往日歲月悄然浮想,緊窒的心情不由地黯然下去,芯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自然:”公子怎麽稱呼?”


  “哦?”男子挑挑英挺的墨眉,為眼前女子的大膽而驚異。哪有女子如此直接詢問男人的名字?


  芯月閃動靈眸,再次說道:”我叫芯月。”


  男子微笑了起來:”姑娘已經說過一次了,我也記住了。”


  記住了嗎?芯月細細觀察他的反應,得到的隻是失望與疑惑。


  你若記得我,又怎會連名字也忘記?你這一記住……又能記住多久?還是忘了吧!不如忘記……不如忘記……


  “在下姓柳,名漠西。”男子突然開口,剛吐出三個字但見芯月像是受了重大驚嚇,桃紅臉頰刷地一下白了。他不明所以,銳利的黑眸緊緊捕捉蒼白容顏上的異色。


  “哦。”良久以後,才聽她傳來低低應答聲。


  真的是他……卻是陌生的他!嬌美的身子承受不住地輕晃了一下,她抬眸,霞光映進眼中,有心思都掩藏在含笑的水眸裏,一抹異樣的哀傷若隱若現。


  “姑娘怎麽了?”見她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柳漠西沉吟地皺起眉,不解地看著她。


  “沒事。”至少知道他活著,不是麽?芯月極力穩住身軀,嘴角盛開一朵如霧蓮的笑花。


  柳漠西點點頭,放下心頭莫名的感覺,將臉轉向窗外,黃昏之後將是寒夜,而他在此地不能久留。”無論如何還是多謝芯月姑娘搭救之恩,他日有機會柳某定會相報。”他冷淡而堅定的話語傳來。


  芯月注視著他,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灑上他深邃的五官上,雕刻出她最為熟悉的冷漠。


  他要走了。


  不認識她,也無一絲別樣情懷。愛與恨,已是前世之隔,隨著生死徹底離去。


  “好。”她笑答,沒有挽留,沒有叮囑,沒有不舍……


  反倒是柳漠西為她的幹脆回答而微微一震,抹不去心頭越來越濃的怪異。


  “公子保重,芯月就不送了。”她轉身,不願多留半刻。


  “保重,後會有期。”他答得利落,聽不出半絲溫情。


  多麽奇怪的氣氛,多麽奇怪的心思。春的寒氣從窗口湧入,她轉身,舉步離去。無人能見處,芙蓉麵上終於露出哀傷的神情,花瓣般的唇卻保持著一彎淺淺的笑。


  那是哀傷的笑,沒有半點的怨恨,沒有一絲可惜,隻是有著深深的哀傷。


  她想,命運隻是給她開了一個玩笑,在心重新有了跳動之後,隻會讓她活得更好。芯月又哪曾想到,命運早就給她預定了未來,這一生,任由歲月變遷,鬥轉星移,她都無法逃脫那個囚牢……


  屋中男人望著她離去的身影,緊收的下頜無比堅硬。漆黑瞳孔中除了冷漠,沒有好奇,也沒有溫情,揮去窗前的落日光芒,他理好長袍,抓起桌上的烏劍,趁著昏暗的夜色悄然離去。


  碧雲寺,已記載了新的回憶,心不再平靜。


  糾錯愛恨,如繁華一夢,今宵終得清醒。那雙深邃冷漠的眼眸印在心中,將它刻進了前生。曾幾何時,她像今日這般有著不可摧毀的決心,誓要忘卻前塵。


  一盞青燈,芯月在佛祖前跪思一夜,佛度眾生,偏偏又有多少輪回難解?天色微明時,三個重重的響頭回蕩空曠的殿堂內,她麵色平靜,已決意重生。


  當日,芯月毅然收拾包袱。佛鍾如誦,山寺漸遠,她駐足回頭遙望,寺階層層,直通佛門,大佛殿中佛祖垂眸淺笑,靜而不語。奈何世人總是苦苦執著,跨不過的隻是自己的心門而已。


  她微笑揚眉,飄然往山下走去。


  這是芯月第一次坦然麵對所有人,軒德敏感地發現妹妹自碧雲寺回來有所不同,但因朝廷事務繁忙,他也沒時間多問。一年來,芯月也是第一次主動進宮探望太皇太後、皇上等人,宮中熱鬧不已。但正因如此,她也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無數雙異樣的目光落在身上,當她回眸,那些細細的議論聲嘎然而止,各種或疑惑或鄙夷的眼神也及時隱藏了起來。


  她抿唇苦笑,太監與宮女的心思豈能不知?隻道是自己當日大漠雪地裏的駭人舉止讓人流傳了出去,更甚者後來失去腹中的孩子之時……也讓流言蜚語暗中飄飛吧。


  悠悠眾口,她無力阻止,對她而言,一切的一切已在碧雲寺中得到重生。那個男人既能忘記一切重新開始,她為何不能?活也罷,死也罷,大家背後指責也罷,嘲諷也罷,她從此都將為自己而活,活得自在,活得坦然。


  禦書房,芯月認認真真伏倒在地,對著乾隆叩下響頭,多年來因皇上的厚愛讓她享受了連公主都不曾有的尊寵,她無以為報,卻是以無比的真心表示感謝與慚愧。


  乾隆連忙扶她起身,眼中布滿憐惜:”疼愛芯月已是朕的習慣,朕的快樂,無論過去發生什麽,朕都隻願芯月平安幸福。”


  芯月哭倒,淚光閃爍,她一小小瑞親王府的格格,何德何能得寵若此?


  乾隆愛憐地撫過她的秀發,探問道:”朕知道你在大漠吃了許多苦,一切都已過去。永琮昨日前來懇請一事,朕得問問你的意思。”


  七哥?芯月抬眸,心口不覺陡跳了幾下:”什麽事?”


  “永琮年紀不小了,這些年來一直為朕四處鎮壓亂黨,如今府中雖有姬妾,但一直未立正妃,此番他與你共患難……”


  “皇上……”隱隱猜到皇上後麵的話語,芯月顧不得禮儀,倉促打斷。七哥是對她……她不敢想下去,他明知道她的遭遇,她的恥辱卻還願意……心窩突然轟成一片,有震驚有感動,也有理不清的紛亂。


  “朕看……永琮是真心的。”乾隆沉吟著注視芯月。


  七哥的情一直若有似無,比較隱晦,但她並非毫無知覺,隻是她的心早在前世就不可能再容他人,又怎會以現在的姿態去嫁為人婦?

  “謝皇上,七哥如皇上一樣是人中之龍,芯月打小就將他當親哥哥一般,還請皇上代為表達芯月的心意。”芯月定定地回絕。


  乾隆歎息一聲:”芯月,往事已矣,現在一切不是好好的麽?永琮沉穩憨實,又待你一往情深,隻要你能解開自己心頭的結,就能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芯月垂首,唇上一抹靜笑。說也奇怪,自再見柳漠西後,他的冷情忘卻讓她豁然開朗,一夜之間打開心頭的結,渾身頓覺神清氣爽,恍若重生般對生命突然有了新的盼望。


  乾隆看著她,驚異地發現她舒展的眉宇間流露出別樣的超然,微微一驚,又是感歎,看來他真的可以放心了——這樣的芯月,是真的長大了。


  自禦書房告退,她一路徒步回府。途中偶有聽聞宮女背後指點,也隻付諸一笑,風姿高華中帶著抹清澈卻又隱約的岑靜。那些宮闈仕族中也不泛無聊的搬弄口舌之輩,她若聽聞,均是淡定淺笑,不辨也不理會,仿似與自己無關。隻是一個大膽的念頭,已悄然在腦海中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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