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後,北京城,春。


  冰雪初融,空氣還是一片冰涼。暖陽斜映窗前梁柱,一抹纖麗的宮裝女子憑窗而立。聞得熟悉的腳步聲,她斂眉,柔唇淡淡勾出抹輕盈的微笑,翠玉珠簾被輕輕挑起,那抹笑便如同瓊宇天光落在了來人眼底。


  “芯月,怎麽就起來了?”軒德一身嶄新的明黃馬褂,俊朗的麵容又恢複了從容瀟灑,但每次見到最疼愛的妹妹時,英挺的眉宇間總多了份擔心。


  芯月笑著轉身,走出屋子,外麵陽光明媚,一派醉人春光,看得人心情不覺開朗了幾許。


  “我的身子早已複原,老躺著作什麽?”她揚唇微笑,眼眸裏閃過不易覺察的哀痛。


  天知道這一年,她如何過的……


  “大哥這不是心疼你麽?嗬嗬,天氣這麽好,我約了七阿哥明天去郊外踏青,你要一起去麽?”軒德注視著芯月,輕柔地為她拂開清風吹起的發絲。


  “不了,明日我要與額娘去碧雲寺上香,順便小住幾日。”芯月的笑容裏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明快,看得軒德心口隱隱作痛。


  這一年,他是親眼目睹她如何過的——自從大漠回來後,大家絕口不提那場悲壯慘痛的往事,就連騎下五千士兵也不敢輕易提及。她當著那麽多雙眼睛決絕地吻住那個男人,又無情地一劍刺進那個男人的胸膛,所有人都震驚,再也沒有任何言語可以描述那種比死亡更深刻的愛與痛!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回京一個月後,風雪交加的夜晚,她再一次經曆了人生慘劇。


  一個未成型的胎兒……


  羸弱的身子經不起這等打擊,一病不起,人兒更加消瘦憔悴。皇上心疼、震怒,頒下聖旨立即掃蕩西北大漠之洲,無論柳漠西是死是活,都要讓這群野蠻的亂族徹底消失。芯月聞訊,顫抖著身軀衝入宮中,跪倒在地,請求皇上放過那些無辜之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勸說皇上應視他們為自己的子民,若是兩族能就此化幹戈為玉帛,從此相安無事,曾經的恩恩怨怨又何必再記著?

  她一心請求,跪得皇上無奈,隻得另擬詔書,公告天下:隻要漠西族願意歸順,大清將視其與他族一視同仁……


  自那以後,芯月再也沒提過一句漠西族,仿佛那個名字,那些人真已煙消雲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再無重逢之日。


  後來,皇上從宮來帶來千年人參、極品雪蓮,親自逼著為她進補,如若不是如此,隻怕芯月的身子也不會這樣快恢複健康。


  然而,養好的是身,悲死的是心。


  一個人若是心死了,恍若形屍走肉,又有何歡?

  皇上來得勤,又親自接她入宮住了些時日,就連太後和皇後娘娘也憐惜地照顧她。


  軒德知道妹妹是堅強的,絕不會為一個已死的男人而讓如此多關愛她的人失望。纖弱的身子骨不能摧垮,當她決定好好活著的時候,就一定能夠好好地活著。


  他們都相信她!所以,芯月又好起來了,重新開始了笑。


  讓人心疼的是……她人前笑得空虛、飄忽,似一朵隨時會幻化成仙的輕羽。


  何時才可以看到從前活潑開朗的芯月格格?


  芯月輕易看出了軒德的擔憂,她人前強顏歡笑,笑得落寞,阿瑪、額娘、大哥就連同皇上又何嚐不是在自己前麵強裝笑容?人人都道她會想不開,都極力避及任何關於與慘痛往事相關的話語,可是他們誰又了解?既然她已答應好好活著,又怎會再悲觀厭世?


  一個人的生命,一旦來到世上,便不再是是屬於自己個人的呀!


  她抬眸麵向外麵陽光,兩痕秋水映著春色明麗,微笑中帶著雋秀,綽約淡雅。眼角閃耀處,芯月看到長廊那頭走來一抹嬌小的美麗身影,嫣然回眸,笑對軒德道:”大哥隻顧關心我,卻忘記了自己的大事。”


  “我有何大事?”軒德不明所以,挑眉問道。


  芯月抿唇笑了笑:”皇上很器重你,近日老念著要將哪位公主配給你呢。”


  聞言,軒德微微一僵,眼前立刻浮過一張清秀甜美的容顏。他未留意到,身後不遠處,那張不經意竄出來迷惑自己心誌的俏顏也僵了僵,唇角的梨渦若隱若現。


  “怎麽啦?大哥要做額附了還不開心麽?”芯月許久不曾有這般興致,實在是再不多問幾句,隻怕真要就此誤了人家姑娘的大好終身。


  “嗬嗬,承蒙皇上看重,當然開心。我是在想,哪位公主樣貌最美,我好直接跟皇上開口呢。”軒德輕撫著下巴,一副認真的模樣。


  芯月見那張清麗俏顏刹時變得雪白,當下蹙起眉躲腳道:”大哥是說真的麽?那王府中的侍妾又該如何安處?你以為公主還能容你有其他女子麽?”


  軒德不禁也皺起眉頭,似真非真地沉吟:”你說得對,這倒是個問題……嗬,不過,府中就算侍妾再多,也不及一位公主啊!”


  芯月暗下雙眸,不知道他是否已察覺身後有人正因他的話而絞緊了手指。大哥啊大哥,你向來疼惜女人,難道非要執意蒙蔽自己的心,直到做出讓自己後悔終身的事麽?


  想到此,心底的傷痛頓時如岩漿滾滾而出。


  曾經,那有那麽一個男人,因仇恨而妄顧一切,刻意抹殺自己的感情……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曾好好地愛過一場……


  碧雲寺,蒼鬆翠柏,點綴岩層,禪院莊寧,菩提蔭綠。


  芯月這一年來得很勤,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此小住幾天,聽大師頌經理佛,以求心內的寧靜。


  這日上山,依然先與敏福晉一同進香,隨後回到特意為她準備的廂房,又開始了孤清生活。敏福晉無奈,因為每逢這時,芯月便會催促著她先下山,她隻想一個人不被打擾,安靜地度過晨昏。


  細雨連綿,雨後初晴。


  芯月隨大師頌完早課,獨自走上後山。後山綠樹掩映,春草生機昂然,吸進胸間的盡是清新空氣,讓人舒暢。她慢慢走著,腦子裏空無一物,隻餘幾句佛經在心間反複吟頌。


  突然,風吹草動,林中隱隱聞到一絲血腥。


  她先是一愣,待回過神來隻見側麵一處灌木叢林枝葉晃動,傳出一聲細微的呻吟。小心地踏步前去,水眸透出戒備的亮光。


  “誰?誰在那?”芯月開口問道。


  “恩……”一名男子的低哼。


  有人受傷了!這個念頭如火光點石般閃過,她快步奔上前去,小心地往裏走了幾步,深吸一口氣,突然扒開密密的灌木叢。啊!水眸霍然震驚地睜大。


  一張微微扭曲的深邃麵孔,修眉入鬢,黑眸如星,隱含一股天然的霸氣……讓人的心髒驟然一跳,她屏住了呼吸。


  是他!


  他……


  芯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巧的紅唇驀然顫抖起來。


  太突然了,突然到她毫無心理準備。


  往事隨影而至,大漠長空,飛雪飄零,天地茫然,生死處縱情一吻……血染成冰,心中淚灑成灰……


  眼前,正是千轉百回輾轉在她記憶之中,讓她沉痛與悲傷,夜不能寐的那人。


  真是他嗎?


  他沒死?

  老天爺,她真沒看錯嗎?


  “你……”躺在地上的男人見到芯月絕麗的清顏也怔愣了一瞬,突然冷漠的黑眸一眯,抬起一手便將她拉下。


  芯月一個不穩便跌入灌木叢中,他快速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她猛然醒神,雙手一推就要掙紮,”噓……”男人見她要開口說話,飛快以一指壓上她的唇,及時製止了她的聲音。芯月瞪大眼,仿佛明白了什麽,也豎起耳朵留意周圍的動靜,心中同時閃過數個疑問。


  一對清眸直盯著他染得殷紅的青袍,皺起眉頭。他受傷不輕,高大的身軀正壓在她的身上,毫不客氣地散發出懾人的迫力。她小嘴微張,濃烈而熟悉的氣息讓人忘記了動作,視線逐漸上移,一一巡過男性那堅實的下頜,剛毅的雙唇,挺直的鼻梁以及深邃如潭的雙眸。


  淚水瞬間濕了眼窩,喉頭哽咽。


  是他——是那個仿佛已與她糾纏了一生一世,至死不休的男人!他竟然沒死,他竟然沒死……


  男子緊抿著唇,微抬著上身,銳利的視線從灌木叢的縫隙裏穿透出去,密切留意著外麵的動靜。終於,聽得一陣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經過,他才緩緩閉了閉眸子,來不及多看身下的佳人一眼,沉重的身軀陡然鬆懈下來,完全覆在她的身上。一雙微涼的男性薄唇,好巧不巧,正落在她因詫異而微張的小嘴上……


  “你……喂……”芯月心口一陣轟鳴,炸得四肢無力。慌了,用力地推開他的臉,他卻頭一偏,軟軟靠在她的頸窩。”喂……”這才意識到男人的昏迷,她連忙伸出小手推推他的肩,他毫無動靜,小手卻粘了一片冰涼的粘濕。


  血,看起來黑乎乎的,幾乎就要被寒冷所凝固,她幾乎渾身要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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