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房中,閑雜人等均已退去。
柳漠西靠坐在塌上,目光沉沉,刀刻般深邃的五官散發出懾人的寒意。
剛才開完長老會,紫十英無法接受愛女被軒德貝勒挾持帶走的消息,他已帶人火速追去,希望還能有機會追上他們。黃九其因為這夜的暗襲與傷亡,憤怒地一掌劈壞了堅實的窗戶,然後怒氣騰騰地被紅多隆帶了下去。
房中隻剩下柳漠西與藍霧祁。一時間,兩人誰也沒有先開口,似乎都在沉思著什麽問題,任由冰冷的空氣在室內流蕩。
“族長在想什麽?”藍霧祁率先打破沉默,不滿地想他們兩人每逢這情況時,第一個開口說話的總是自己。要比深沉,柳漠西實在厲害得多。
“霧祁……”踏上的男人喊了一聲,嗓音沙啞。
“你這樣叫我什麽?我私自走出靈位堂,你不是要在這個非常時期再次處罰我吧?”藍霧祁不怕死地往塌前走近了兩步,狹長的眸子瞪著自己的族長。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柳漠西斥道。他沉痛地閉了閉眼,聲音更暗:“霧祁,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一次次讓族人經受慘痛……”
“的確慘痛……不過,你也不必將這些不幸都歸結於自己身上。身為族長,你已經為大家想得夠多,做得夠多了。沒有你,大家也不敢輕易回到故居,沒有你,大家也不會如此勇敢,甚至麵對死亡都未曾畏懼……雖然你某些時候的確頑固,聽不進建議,但是那也不能全怪你。”藍霧祁說得冷靜。
柳漠西皺起濃眉:“或許……我真早該聽你建議,向大清妥協,隻要能保我漠西族平安就好。”
“我很奇怪,你是怎麽突然開竅了?” 若非藍霧祁俊美的容顏上正透露著難得的嚴肅,否則真要讓人覺得他是在調侃。他眸光閃動,暗暗思忖柳漠西的轉變是不是跟芯月有關?那芯月呢?真被送進烈魂堡後就不管了嗎?
柳漠西沉痛地看向他:“這兩日我有認真地思考過了……”
“可是,你不是一直很清楚之所以不能歸順大清的原因嗎?根深蒂固的恨早已讓族人寧死不屈了啊!你如何能說服那些比你更固執的同胞?”藍霧祁豈能不明白這其中苦處。
柳漠西心中一緊,無奈地抿緊了唇,停頓半晌道:“龍雲圖可以打開族人的心結。隻要有了本族的聖物,人心可以鎮定,人們有了新的希望,自然不願意在活在仇殺和時時恐懼防備之中。”
“你真信夢娘的話?”藍霧祁挑眉問。
柳漠西斂住眉心:“不是全信,但紅長老他們三位都承認當年確實有縈娘這麽一位女子,也跟我爹有過一段牽扯不清的關係。隻是失蹤已久,現在不知何處……我想,夢娘的推測有理,那個唯一最了解龍雲圖的縈娘應該就藏身在我漠西族內。我一定要找到她!”
藍霧祁輕輕歎息:“隻要族人有了龍雲圖做寄托,對振興漠西族有了新的追求和渴望,我想的確沒有人再願意活在被大清圍剿的陰影下。一個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活在絕望之中。問題是……軒德已逃,清兵說不定很快就到,我們必須先做好撤移的打算。”
柳漠西神色立刻變得緊繃,幹脆從塌上起身:“是!當務之急,保護族人的安全最為重要!霧祁……”他突然話鋒一轉,充滿擔心與痛楚,“你為何不問我烈魂堡的事?”
藍霧祁修長的身形悄然繃直,眼瞳深幽無比。他當然想問,隻是在思索著該怎麽問。芯月格格是個敏感的名字,尤其是在柳漠西麵前,怕一不小心就觸發他的怒氣。他也有些害怕問,這是藍霧祁第一次在柳漠西麵前有話不敢問。不是膽怯,而是怕聽到這個冷酷的男人點頭後,自己忍不住一拳揮了過去。
烈魂堡是個怎樣可怕的地方,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兩個年少時曾去裏麵探險過,皚皚的白骨並非傳說,陰森的氣息彌漫每一個密室,雖然他們後來去過去次因為熟悉而不再害怕,但就任憑芯月一個柔弱女子關入其中,那種滋味必定是比死更為可怕!
芯月——他真心佩服與欣賞的女子,心中還對她夾雜著數不清的其他感情,他想,如果柳漠西真告訴自己,她現在就在烈魂堡……
“芯月……現在就在烈魂堡。”柳漠西壓抑的聲音清晰得傳出。
“你!……”藍霧祁刹時蹙緊的修眉,俊顏上不見一絲笑容,直麵狠盯著他,“你真這樣做了?你真狠得了心?你真能做到眼睜睜地看她這樣死去……柳漠西,我藍霧祁到今日才知道你真是這樣冷血無情!”
柳漠西不可置信地注視他,兩人相識二十多年,這個向來雲淡風清笑麵慘淡的兄弟……第一次用這樣失望而痛恨的口吻對自己說話,且是為了一個女人!
一抹不願承認的酸澀自心底蔓延、擴散,他頹然而憤怒地瞪著藍霧祁:“她不過是漠西族的罪人,是我的女奴,你憑什麽這樣為她抱不平?藍霧祁,你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就算那個女人死一百次,也不足以彌補她的過錯啊!”一說完,他突然閉了閉眼,拳頭緊握,不住地連聲咒罵自己……明明心中後悔自己的行為,明明也是在乎芯月的,為何在看到藍霧祁眼中複雜的感情之後,他會失去理智般再說這樣殘忍的話?
藍霧祁抿緊優雅薄唇,一甩長袍,丟下一句:“執迷不悟!不可理喻!”大步跨了出去。
“藍霧祁!……”柳漠西氣憤地喊了一句,緊握的拳頭瞬間變得灼熱,滾燙得厲害。他低頭一看,該死!掌心的紋線隱隱散發黑色,毒咒似乎又在伺機而動了。
芯月……不知道芯月現在怎麽樣了?一明白自己在乎她的心後,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忍住傷口的疼痛,拿起一件厚皮襖,快步踏出門。他策身上馬,直朝冰冷的烈魂堡奔去。
黑暗中,還有另一抹修長的白色身影,在他策馬離去後不久,也駕上烈馬,朝同一方向快速前行。
烈魂堡的一間石室中,燈火微亮,石室中央燃燒著火堆。
芯月蹲在地上一一清理著石室中的贓物,小聲的咳嗽不斷自她唇角溢出。她彎著身,將地板擦得非常認真仔細,好象這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情。牆角坐著白衣女人,她的麵孔讓人不敢多看,淩厲尖銳的目光直直射向正在忙碌的身子。芯月明顯感受到她駭人的視線,每當她重咳幾聲,便覺那視線要殺了自己一般。
這是個可怕的女人!可怕的不是她被毀的容顏,而是一顆扭曲的心。
不久前,芯月吃了她丟來的一個地薯,然後開始接受她的問話。當芯月提及柳漠西時,那女人陡然咆哮出聲,震得她不敢再多說半句。白衣女人開始命令她幹活,大約是在這殘堡中住得太久,女人連說話口氣也森冷不已。
盤旋在芯月腦海中的問題,絕不少於對方。一個容貌被毀的女人,孤身住在這樣的地方,究竟是什麽原因?她是誰?跟漠西族有著怎樣的仇恨或淵源?為何會向自己問其漠西族和龍雲圖的事?
龍雲圖……為何提到龍雲圖被自己不小心毀壞了,才會抓來至此成為女奴,這女人突然發出諷刺的怪笑?莫非她也不是漠西族人?……
芯月看得出來,這女人不但會武功,而且功力不淺,若是反抗自己可能沒有勝算。她能默默地接受命令,認真地為她清掃石室。一個時辰後,石室終於煥然一新,芯月重重地吐了口氣,在旁邊的石塊上坐了下來。
“誰讓你停下來的!”那女人嘶啞地低吼。
“咳咳……還有什麽吩咐嗎?”芯月重新站直身子,大膽地看著她長發覆麵的模樣,不禁湧起同情。
女人見她敢這樣看著自己,心口像被人戳了一刀,她手指彈動,一塊堅硬的小石子飛出去,芯月驚駭地側身躲開,又連聲咳嗽起來。
“丫頭,幫我把那些衣裳洗了!”白衣女人指著被整理好在一堆的衣裳。芯月低應了一聲,又蹲下去抱起衣服,疑惑地看著她。女人手指突然長袖一甩,同時甩出數顆石子,一一向四麵飛射。刹那間,芯月聞得石門開啟的聲音,她回頭一看,身後出現了一道小門,門不寬,僅容一人通過。
女人冷笑:“你奇怪什麽!這裏是我的地盤,哪個角落我不清楚?你到那邊去,有條陰河,把這些衣裳都洗完了立刻回來。”她將芯月當自己的女仆一樣使喚著。
芯月看看她,不發一言安靜地從小門穿了過去。原來這裏真的有條小陰河,河水不深,但冷得刺骨,小手一伸進去隻感到龜裂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頓時僵硬得失去了知覺。咬牙看著手中的衣裳,衣裳並不破舊……看來,這位神秘而可憐的白衣女人也不時會從烈魂堡走出去吧!
接下來,自己該怎麽辦呢?
白發女人注視芯月的背影,眼神忽而狂亂,忽而沉思。約莫半個時辰後,芯月抱著一堆清洗完的衣裳重新走進石室,將衣裳一一鋪開,晾在幹淨的石塊上。幾個月的女奴生活,讓一個嬌貴的千金之軀對這些粗活已駕輕就熟。她知道白衣女人一直在看自己,隻是眼神已沒之前那麽淩厲駭人。
“添柴!”女人簡單地命令,自己起身慢慢地走到火堆旁,黑發披瀉在身後,長長地,微微晃動時顯得格外妖冶。
“咳咳……”破碎的咳嗽聲不斷傳出,芯月順從地自牆角抱來幾根木柴,小心地添了進去。火已快燃到盡頭,紅色的火焰漸熄,因新的木柴進來又重新燃了起來。看了女人一眼,她搓搓手背,哆嗦著坐在火堆旁。
兩個女人並坐著,芯月低下頭,視線落在燃燒的火焰上。半晌後,嬌小的身子才逐漸停下顫抖,咳嗽聲卻控製不住地在石洞裏回蕩。白衣女人仿佛不能忍受這連串的咳嗽,突然探出一手把在她的脈息上。芯月一驚側頭看去,搭在自己手腕的卻是一隻晶瑩潔白的玉手,雖然手指冰涼但皮膚光滑柔軟,與她臉上慘不忍睹的容顏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多大年紀了?若沒有被毀容,是不是一位難得的佳人?
芯月正想著,身上的幾處穴位被人飛快地點住,一股溫熱的氣息竄向肺部,她肯定覺得舒服了很多。原來,這位白衣女人在幫自己啊!
“謝謝你。我好多了,咳……”她悄悄吐出一口氣,望著對方真誠地說出感覺,也第一次感覺到烈魂堡中原來並非真的那麽可怕。
白衣女人一怔,立即收回手將黑發敷住臉龐。
兩隻地薯放在火堆裏烤著,芯月將目光自火堆上移開,小心地打量了白衣女人一眼,主動開口問道:“對不起,或許我不該多嘴,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你為什麽一個人住在這裏?”
白衣女人的雙手刹時抓緊了衣袍,眼中散發寒意。芯月勇敢地直視著她,蒼白的唇上卻掛著一絲微笑:“你不要生氣,我隻是明白……其實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或許……我該叫你一聲姐姐?”
這句話又讓白衣女人激動起來,嘴唇張合了幾下,最後粗粗地吐出一句話:“你不怕我?”
芯月抑製住喉間的刺癢,真誠地搖搖頭:“可怕的不是人的麵容,而是人的心。我餓時你願意送我吃的……我冷時,你允許我坐在火堆旁取暖,這樣的你又怎會讓人害怕呢?”
白衣女人沉默了許久,呼吸變得冗長深沉。
“姐姐……”
“哼,別叫我姐姐!”她冷哼一聲,怒視著芯月。
“唉!”芯月輕歎,眉間染上愁霜,水眸裏全是悲痛與苦楚,“無論你是因何住在這裏……現在,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為什麽不能好好地相處,計劃以後的出路呢?”
白衣女人像是聽到了什麽最冷的笑話,瞪著她絕色的姿容,惡聲道:“你以為一個鬼還能出去見人麽!”
芯月恍然明白戳到了她的傷心處。這個女人必定有著痛苦不堪的經曆,相比起來,自己所經受的恐怕算不了什麽……一個隻能孤獨地住在這裏,不敢出去見人的人,該是怎樣的哀傷啊!支撐她一直堅強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麽?芯月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慘痛,為她擔憂起來。
兩人靜靜地吃著烤熟的地薯,石洞內靜得隻聽到火堆裏偶爾發出小小的啪啦聲。
“我叫縈娘……”那女子突然開口道。
驚喜閃過芯月的臉龐,她終於不再敵視自己,願意跟自己說話了。“縈娘,咳咳……我叫芯月,就如我之前告訴過你,我不是漠西族人,而是被他們擄來的女奴。”
“你說是因為龍雲圖……龍雲圖不是被奪進大清皇宮裏了麽?又怎會在你手中?”縈娘抬起臉,長發依然遮住了大半張麵容,糾結的疤痕在長發間若隱若現。芯月有跟她提過龍雲圖,不過當時她並沒有逼問下去,如今兩人都平靜下來,心境與之前大不相同。
芯月咬住唇瓣,想起了遠在京城的阿瑪與額娘,淚光瑩瑩。忍住思念的悲痛,她緩緩地講述起自己的遭遇,連同柳漠西對自己無情的侵占與拋棄一並說出,說到痛處,都是蒼白著臉極力忍住才沒讓自己淚水流出。
天下最痛的不是身體的折磨,而是痛到心碎的絕望。
縈娘聽完,沙啞的聲音兀地抬高,憤恨道:“又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可恨!”
芯月絞緊了手指,抵不住蔓延在眼底的哀傷。一想到柳無恒,心都被擰痛了……所有的柔情都被殘酷籠罩,多種滋味翻攪在一塊,就要讓人窒息。她不怕忍受粗重的奴仆活,不怕受凍挨餓,她隻怕在剛觸及他的柔情之後,就被無情地拋棄。
“芯月,你是不是愛上了柳漠西那小子?”縈娘幾乎是咬著牙問出此話。
芯月愣了會,抿唇道:“我與他之間……從來都是恨比較多……咳咳……”
愛嗎?她愛柳漠西……她是愛的,所以很在乎很在乎他啊!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在乎他,一心隻想引起他的注意,有時候故意惹禍讓他為自己擔心,發生危險的時候從來不懼怕,知道他會及時出現保護自己……她是愛他的!愛得深才恨得深!
在他在哥哥麵前強占自己的時候,那會……心真的碎了!
如果不是愛,怎會那樣痛,那樣恨……
“唉!可憐的芯月……你不該愛上身為族長的男人!”縈娘閉上眼,歎息的聲音有些顫抖,當她雙眸重新睜開,黑瞳裏迸出刀一樣的寒光,“芯月,你可聽過聖女傳說?”
“沒有……”芯月心頭一驚,有種預感,那個“聖女傳說”對自己的將來定有著極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