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逃離失敗。
首領會議中,藍霧祁接受大家的審判,並心甘願接受七日跪靈思過的懲罰。可是,他擔心芯月,就算預料過失敗的後果,到此刻他仍有些後悔。事情最在意料之外的是……他對那個特別的女子除了佩服與同情,還多了絲說不清的感覺。
跪靈思過就是跪在族裏受大清侵害的族人靈位前,反思贖罪。如果他不是帶領藍支族的長老,恐怕後果就不是這麽輕鬆了。
芯月被押進了柳漠西的房中,重回這裏,恍如一夢,又已相隔百年。她閉上眼睛,苦笑。這兩個月,可算生生死死經曆過幾回,每天的遭遇與過去的十八年有著天淵之別,這恐怕不是天上與人間,而是天上與地獄了。
芯月站在內室的中央,咬著唇,猜測這個無情暴戾的男人會怎樣懲罰自己?是要當奴隸一樣鞭責她,還是當成卑賤的侍奴將她壓在身下?她知道,這個民族曾經擁有的樸實善良的本性現已被仇恨與恐懼埋藏,柳漠西今日的反常莫名地讓她心顫。
柳漠西今日的確很反常,他坐在塌上,黑沉沉的眸子複雜無比,時而陰鬱,時而像冰箭一樣射向她。原因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下午開完首領會議後,他特意招了紫笑前來。沒錯,在處理與薩拉族的紛爭中,他受了刀傷,傷口就在肩頭,而他更想知道一見芯月就驟然而起的胸口悶疼該無何化解?紫笑細心為他把脈,查看掌紋,最後擔憂地取出銀針,分別對著他的胸前和掌心紮了進去……
芯月不知柳漠西受了傷,更不知道柳漠西為情所痛的天脈線,她隻是靜默地站著,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過來。”柳漠西朝她招招手,見她不動,極力忍住發怒,“別惹我生氣。”
芯月朝前走了幾步,此時的他雙目陰沉卻清明不已,不若往日一相見就有的殘暴。霧一般的水眸對上他,有瞬間怔愣,幾乎產生錯覺,仿佛眼前之人就是昔日瑞親王府中隨時守護自己的冷情侍衛。
噢,不!怎麽可能!這太不可能了!
芯月搖搖頭,揮去不該有的想法。一定是她腦海中還殘有從前的記憶,所以才會產生幻覺。
“你搖頭做什麽?要我過去拉你嗎?”柳漠西真的站起了身。芯月看著他高大的身軀朝自己走近,本能地往後退開一步。她盯著他,不禁凝思。太奇怪了,他沒叫她女奴,沒諷刺她,沒懲罰她……可是,她此次是在逃離啊!這樣嚴重的違逆他怎麽可能連聲怒吼都沒有?難道他有新的陰謀?又或者……
“你們把藍霧祁怎麽樣了?”芯月眉頭緊蹙,她隻想到一個不大可能的可能,便是藍霧祁替一人承擔了後果,隻是他又是用什麽來交換她的安寧呢?
聞言,柳漠西緊了緊手指。自紫笑為他紮了針後,隻覺全身神清氣爽,連脈息也平和下來,完全能控製住自己的脾氣。這是多久沒有的感覺?仿佛回到了當年在瑞親王府中時候的樣子,雖有所目的地留在那裏,但心思時常是平靜的。就如現在,芯月一開口便詢問藍霧祁,那關心的模樣讓人心情惡劣,他卻完全可以將騰升的絲絲怒火迅速壓下。
可是,柳漠西更清楚,這種平和的狀態隻是暫時的。紫笑分析說,最初可能是因為前族長的慘死引起他極大的情緒,從而開始觸發他被封多年的天脈線上的毒咒。毒咒不是通過聖女按特有的方式解封,而是他無意中強行衝開封結,所以時怒時暴,越是在乎的人和事,情緒就越是難以自控……
人的情緒直接影響人的行為,每次毒咒發作,幾乎都與芯月有關。今日,若非紫笑以針灸給他暫時封住天脈線上的穴位,他也不會變得如此冷靜。隻是,讓他能忍住不嚴厲懲罰她的還有另一個原因……
芯月緊盯著他,再問:“你們是不是處置他了?”
柳漠西冷冷撇唇,布滿血絲的眼眸微眯:“你很關心他?他敢背叛族人,就該有勇氣承擔後果!”
芯月輕顫,不敢想象那個斯文俊美的男子可能會受到的遭遇,以漠西族人的狠厲,對自己人恐怕也不會手下留情吧?三日來的簡單接觸,她對藍霧祁的印象有所改觀,至少最難得的地方就是當大家被仇恨蒙蔽心誌時,他是理智而清醒的。
“說,你們是怎麽勾搭上的?”柳漠西質問出聲,他本不想用這樣的言辭來形容自己最好的兄弟,可是,一想到藍霧祁與芯月並騎在大漠逃亡,被大家阻截時還那樣相視著會心一笑,他除了憤怒,還有忍不住自心底竄出一絲陌生的酸澀。
他嫉妒了,嫉妒藍霧祁與芯月在一起時的反應,嫉妒芯月對他展露笑顏……
盡管如此,理智不斷告訴他“不可以”,他自己也頑固地不願承認,自己對這個大清格格有所喜歡。
芯月聞言冷笑:“柳漠西,你不念與我相識一場的舊情,難道連他也不信任嗎?比起藍霧祁,你的胸襟與智慧可差得多了。”
柳漠西臉色陡沉,目如利劍:“你是要故意惹火我嗎?”
芯月不覺縮了縮脖子,暗罵自己怎地如此不冷靜。自被虜劫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願意控製脾氣,她可不能再討苦吃。
“柳漠西。”她開口喚道。
“你還沒說你與他……”柳漠西執意要得到答案,他自然信任藍霧祁,否則也不會僅以麵靈思過來做懲罰了。
芯月抿起唇,認真地注視他:“柳漠西,你為何執意不歸順大清?你是族長,你完全可以帶領他們……”
柳漠西咬牙瞪她,仿佛她是怪物一般,臉色有些蒼白:“歸順殺燒擄掠自己的大清?那樣苟且偷生與認賊作父又有何異?漠西族雖小,卻不是沒有骨氣,容外族任意踐踏的民族。就算乾隆派軍金戈鐵馬,揮刀來戰,我想漠西族人也會奮力抗爭,視死如歸。”
芯月美麗的麵容變得嚴肅。是,她是體會不到那種感覺,她是能理解他們的做法。“可是,你難道沒想過這樣下去,會引來滅族之禍嗎?”
“已經無法回頭了。”柳漠西濃眉緊擰,壓抑地繃緊了身軀。他的視線落在這張無比熟悉的精致容顏上,不經意間,昔日景象閃過腦海。
“你……什麽意思?”芯月湧起不祥的預感。
他的下頜肌肉猛抽了一下,嗓音低入冰寒深淵:“我們無法回頭,你們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芯月不能動彈,這種結果早有預料,此刻親耳聽他口出此言,隻覺寒意自腳底升起,危險的氣息籠罩全身。她終於知道藍霧祁為什麽會失敗了……因為真的沒有人可以改變漠西族人根深蒂固的恨念。
她沉重歎道:“看來你我再多說無益。虎落平原,隻能任人宰割了。”說完,眼睛直直看著他,一眨也不眨,烏黑的眸子似蒙上一層薄霧,如湖水平鏡,倒映著往日景象。
年幼時的懵懂,歲月漫長的共處,朝夕相伴的喜、怒、哀、樂……朦朧未知就被扼殺的愛意,如今複雜莫名不願麵對的恨意。他們之間太多的恩怨,情淡仇深,不可解,永不可解……
眼中悲哀漸濃,芯月連忙轉身,遮去脆弱。她怎能這樣輕易受到影響?他不過是今夜不再暴戾,處事冷靜如當年而已……不!不是的,當年是冷漠,而今是冷酷……她終究是為這一抹從暴戾到冷酷的改變而閃了心思。
柳漠西高大的身軀自始至終都繃得僵直,心思其實比芯月還要混亂。聽她幽怨無奈的歎息,看她哀傷卻冷淡的容顏,胸口抑製不住重重縮絞了一下,格外疼痛。沒有人懂他,連他自己也不懂自己……
兩天兩夜未曾合眼,還有傷在心,身體的疲累不斷侵襲著他。對上她清澈卻複雜的眼波,有一瞬間心口突然閃過無奈的遺憾,那個熱情活潑,偶爾對他使壞性子的格格真的消失了……
“無恒。”芯月突然開口叫他從前的名字,他輕顫了一下。
“無恒……如果我芯月格格注定要死在這片大漠之中,請你答應我一個請求。”
這句話,讓柳漠西身子顫得更加厲害,驟然輕咳出聲。咳嗽震動了傷口,兩道墨眉幾乎擰了起來。
“請你放了我大哥和七阿哥,好嗎?”芯月眼中水霧更濃,一想起他們,便想起了不能抹殺的屈辱。她恨柳漠西,正因為曾經全心的信賴和喜歡,才會恨得深,恨得沉。如今,她不得不求他,遠在京城的阿瑪和額娘兩個最疼愛的孩子一起失去啊!
柳漠西何嚐不懂?瑞親王府現在的慘淡他完全知道,但,“我不能。”他隻能這樣回答。
“你真是狠心!我阿瑪待你那般好,你卻……”芯月撇過頭,不再看他,“就算囚禁我們至死,你們又能得到什麽?”
是不能得到什麽,隻是將他們囚禁奴役,卻可以讓族人蒼涼悲痛的憤恨得到一個發泄的出口而已。以後,他們可能還要抓更多的王子、公主過來……安寧和平他們暫時要不起,人們的希望已成灰色,苟且活在黃沙之中。對生命不存希望的人,還能期求他們擁有什麽?隻有等著聖物龍雲圖回歸,才是振奮民心、振興民族之時。
柳漠西閉上眼眸,深吸了一口氣,大手突然伸過去拉將她拖入懷中,芯月立刻驚跳起來,出手就是一拳。隻聽一聲悶哼,隱隱有血跡從他肩頭的衣袍中透出。
“你……”她驚駭地睜大眼,驀然發現——他受了傷?比較虛脫,所以不能施暴,這就是他今夜如此特別的原因?
柳漠西薄唇緊抿,幽暗的眼神瞥過她瞬間湧過一絲擔憂的水眸,閃電般伸指一點,芯月立刻感到穴位發麻,渾身不能動彈。他總是用這一招控製她,他又想做什麽?身子被人橫抱而起,走向床塌。
這一夜,柳漠西未再多言,也什麽都沒做,隻是帶著無比複雜的心思將她摟在懷中,靜靜睡去。
芯月卻是久久難以入眠,她戒備地繃著身軀,黑暗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漸漸地想到龍雲圖,想到柳漠西,想到在這裏掙紮的各種各樣的人……他沉穩的呼吸吐在頸邊,有力的心跳聲聲入耳,結實的手臂環在腰間,她不禁咬著唇瓣對自己暗道:芯月,清醒點,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漸漸地,她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