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藍霧祁閉了閉眼,眸子裏有種悲痛。聽完這些,芯月也久久不語,視線重新落在對麵的房屋時,對這個被侵踏的民族也有了深刻的同情。
“格格,天下人都知乾隆最疼愛你,你真有把握勸服他還漠西族一個安定的家園嗎?”
芯月雙手交握在一起,抬頭道:“你特意跟我說這些,不是已經相信我了嗎?”
藍霧祁笑了:“格格的確很聰明。是的,雖然族長礙於身份立場不能放過你,但是我卻可以助你回京。”
明亮的雙眸中立刻閃現驚喜,不過瞬間,她又迅速冷靜下來:“你真要違背那麽多人的意願來幫我?”
“我要幫的不是你,而是我的族人。”藍霧祁站起身,優雅地拍拍長袍,注視著她美麗蒼白的容顏,“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那……我大哥他們呢?”芯月自知沒多少希望可以與大哥、七哥一同離開,仍不死心地問道。
“他們就等你帶著乾隆聖旨回來搭救。”他淡淡地說。
果然,他要扣留人質。
“好。”芯月一咬牙,沉重地點頭。這是解決此事的最好途徑,既然是大清欠他們的,那就由大清還給他們吧。至於自己……一想到自己被柳漠西無情地侵占身軀,被他冷酷踐踏的驕傲與尊嚴,她僵直著脊背,閉上了眸子,無聲地對自己說: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可憐的男人!
月亮不知幾時從雲層裏鑽出,淡淡光華灑向大地。
黃沙靜臥,綠洲安寧。芯月在藍霧祁的陪同下,穿過一條條街道,踏上彎曲的小路,重新回到自己的房中。這次,再也沒人敢打擾她,欺負她。而就連藍霧祁也沒有注意到,寂靜的黑暗中,有一雙如狼一般閃爍幽光的眼睛緊緊盯上了他們。
第二日,藍霧祁便開始準備助芯月回京之事。他知道自己此舉可能會遭到柳漠西與族人反對,所以一切都在秘密進行。芯月格外沉靜,默默地做著最粗最累的活,對於那些奴仆暗地裏憎恨的眼神,她連冷對的心思都沒有。柳漠西將她丟在這裏將如何繼續折磨,她也不再理會,希望已經轉移,隻願藍霧祁真能如他所說,順利讓她回到熟悉的京城。
晚上,藍霧祁借故傳芯月過去幹活,為表示自己的誠信,他透露了不少她急欲知道的消息。
北京城中,乾隆為了尋找失蹤的格格、貝勒與七阿哥,已經從秘密搜索變成公開昭榜。因反清複明的民間組織太多,朝廷懷疑他們是被其中勢力最強的亂黨所抓。兩個月裏,城內城外,各個要道嚴密封鎖,進出之人都要經過審問與辨認。包括城郊所有的地方,家家戶戶全都一一清查,卻仍未發現這三人的蹤跡……
終於,北京傳出消息——芯月格格及兩位尊貴的年輕爺,已經被亂黨所殺害了……
藍霧祁說完這些,芯月清澈的眼中忍不住畜上了水花,淚眼朦朧。她完全可以想象這些日子來,阿瑪與額娘每天在怎樣的傷痛中度過,同時失去她與大哥,對他們該是多麽致命的打擊啊!還有一直把自己當珍寶一樣疼愛的皇上,他定然又急又怒吧。
若讓皇上得知漠西族的所作所為,隻怕……她突然打了個寒顫,不敢繼續想下去。無論緣於何故,身為帝王,九五之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豈能容許如此違逆大膽之輩存活於世?小小漠西族在他眼中恐怕微如螻蟻,這片沙漠綠洲說不定會從此消失。
藍霧祁沉眼盯著她,芯月當然知曉他心中顧慮,說是以人質為要挾其實對皇上根本無用,隻是針對她而為的吧?於是坦言道:“你放心,我會告訴皇上,那日不慎落入亂黨的圈套,而是漠西族救出我們的。”
藍霧祁眸光閃爍,對這位格格又多了種新的敬佩。她心思明澈,懂得他的擔憂,而她受了那麽多欺辱與委屈,還願意如此去爭取乾隆的允許,可見她擁有著比男子還廣闊的胸襟,難能可貴。
“不用把我想得太偉大,我芯月格格愛憎分明,曆來反對殺戮與征戰,就算柳漠西如何欺我,但漠西族的百姓沒有錯。我與你一樣,想幫助的隻是這群無辜的百姓而已。”芯月抿緊唇認真注視他:“可是,我始終未想明白,你們為何不主動歸順朝廷?以你們的力量與大清抗衡,完全是以卵擊石。”
藍霧祁無奈苦笑:“我也反對殺戮與征戰,也討厭仇恨與逃亡。可是,你看到了,族人忘不了血流成河的痛苦,忘不了顛沛逃亡的恐懼,仇恨早已在他們的心中紮根,我個人無法勸服他們。但是至少希望朝廷不要再來侵犯掠奪。”
芯月眼中流露哀傷,為戰爭,為大清,為漠西族。
“我若離開,你會保我大哥和七哥的安全吧?”
“會。”
“恩。你放心,隻要我能逃出這片大漠,我便能實現我的承諾。”
事實上,情勢變化來得突然,讓人無從防備,措手不及。
第三日,遠處天空出現第一抹光亮時,兩騎快馬從城堡最僻靜的外圍衝出。這裏放哨巡邏的侍衛事先被調走,草原上空空蕩蕩,人們猶在睡夢之中,渾然不知外麵之事。已是深秋,大漠的清晨陰寒無比,冷風分外凜冽,吹在臉上如刀割。快馬奔騰,四蹄落在結著薄霜的草地上,所幸聲音不大,否則隻怕會有其他侍衛聞聲趕來。
芯月身上裹著厚實的襖子,紫色鬥篷將發絲全部圍住,臉上還係了塊麵紗。馬匹奔跑時,鬥篷鼓起勁風,揚得老高。這裝扮都是藍霧祁為她準備,馬是匹常在大漠奔走的良駒,馬上還備了水和幹糧。
身旁,與其並騎的是一襲白袍的藍霧祁,他抓緊韁繩,黑眸中緊繃著前所未有的嚴肅。今日助芯月逃亡,即使失敗他也無悔,不嚐試怎知道不會成功呢?
一口氣衝出十餘裏,身後塌起一溜黃塵。遠處看到沙丘連成一片,宛如起伏的山脈,兩人眼中同時露出欣喜之光。他們知道,隻要過了前麵沙丘,就算柳漠西發現芯月的逃離也無計可施了。長鞭一揚,雙腿夾起馬腹直朝那個方向奔去。
突然,駿馬嘶鳴,高抬四蹄,停了下來。
抬眼望去,正對著朝陽升起的沙丘上,不知何時出現了數十人馬。那群人一字排開,像整齊的哨兵一樣擋在前方。旭日灑出光芒,照在他們的臉上。
芯月心中一驚,眯眼望去,那隊人馬的正中間,一個熟悉的身影筆直地跨坐在馬背上。
柳漠西劍眉緊蹙,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視線穿透清冷的空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銳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芯月挺直身子,緩緩抬起下巴,勒馬坐穩,韁繩在手中驟然一扯,遙遙與他對視。藍霧祁也拉緊韁繩,讓馬站定,薄唇嚴肅地緊抿起來。身下坐騎不安地甩甩腦袋,張了張嘴,在空氣中噴出一團白煙。
芯月看到那些人,黛眉微斂了一下,側頭與藍霧祁對視一眼,二人竟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
是的,他們誰都沒有說,但是誰都在心底悄然做了最壞的打算。這一笑,卻是心有靈犀,不慌反而鎮定如常。逃亡失敗,她不怪藍霧祁,這本身就不是一件說成就成的易事。這裏雖比不上皇宮大內,但耳目眾多,逃離計劃定是被人發現了,那麽是誰察覺到他們的行動又偏要等到逃出十數裏才阻截呢?柳漠西如果先一步知道,該是趁她沒出發便阻止了才對。
藍霧祁黑眸閃亮,正要開口,那隊人馬中有人先他一步迸出暴吼:“藍霧祁,你這是做什麽?要帶這個女人逃走嗎?”
芯月循聲望去,聲音的主人是黃九其。當日龍雲壇前,她雖昏昏沉沉,但還不至於認錯此人,這是個脾氣暴躁一心要置自己於死地的人吧。她眨動靈眸,清冷不懼,一一掃過那些人的臉孔。坐騎離柳漠西最近的是位與自己一樣蒙麵紗的女子,她不知那女子是誰,隻見麵紗背後的眸子幽深如潭,目光看似平靜無波,又透出別樣的冰寒凜冽。芯月很快想起這女子曾在龍雲壇前見過,想來必定是漠西族身份特別之人。
再順著看過去,除了十數位侍衛,並立中間的應該就是三位長老了。芯月沉眸,與柳漠西陰騭的雙瞳對上。自那夜跟隨藍霧祁到城中走過一番之後,她突然奇異地對柳漠西多了絲同情。她依然恨他,可是也同情他,一個比皇上還要身不由己的男人。
柳漠西臉色難看到極點,手背上青筋直跳。其實,一連兩日他都不在城堡內,那日一將她貶去洗衣,他就接到訊信,與之相鄰的薩拉族前來偷襲,就在屬於漠西族的綠洲邊緣公然發動搶掠,還殺害了居住在那的族人。等他帶人趕去,薩拉族首領竟還陰毒地暗箭傷人,情勢雜亂,不休不眠,半夜剛回城堡又聽黃長老說起芯月逃走之事,他眼都沒來得及合一下,立刻帶人策馬趕了過來。終於讓他等到……這令人湧起殺人欲望的一幕。
柳漠西始終抿著唇,眉心糾結著一抹比憤怒更深沉的痛楚。見黃九其大聲對藍霧祁指責怒罵,他沒有出聲阻止,卻突然捂胸低咳了兩聲。一旁藍霧銀側過頭,疑惑地打量他鐵青卻透著蒼白的臉色。
芯月敏感地發現今日的柳漠西有些許不同,他該咬著牙發怒才是,或者更該拔劍直接抵上她的脖子。可是,他不但一句話都未曾開口,連眼神都顯得有些怪異。
大漠裏冷氣流淌,日光明亮起來。藍霧祁不願在這樣冰冷仇視的氣氛中麵對他們,從容不迫地答道:“族長,黃長老,既然被你們發現了,我也不再隱瞞。我是要放芯月格格回京,原因你們也知道。”
黃九其氣極,吼得更大聲:“虧你身為長老,竟然幹出這種背叛族人之事!藍霧祁,你這樣如何帶領藍支族人?”
藍霧祁淡淡道:“若是放了她能挽救整個漠西族,我相信沒有人會說我背叛。”
黃九其更加憤怒:“好你個藍霧祁,你難道沒想過這女人回去一說,乾隆會踏平這片大漠嗎?”
“我相信她。”藍霧祁話音一落,幾雙眼睛齊齊看向他,包括為此驚訝的芯月。他坦然地露出微笑:“族長,沒經過你的允許就擅自放人,是我的錯。但是,你確定現在要在這裏審判嗎?”
好一個他相信她!
藍霧祁果然對芯月非同一般,他喜歡她嗎?柳漠西頓時感到胸口一陣緊絞,抽痛得厲害。臉色黑成一片,從頭到尾他隻說了兩個字:“回去!”
大漠塵土飛揚,女子紫色的鬥篷高高揚起,她背影纖柔,身子骨頭弱得令人憐惜,可是她雙眸清冷堅定,透露著寧死不屈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