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深人靜。


  隔壁,房中點著如豆黃燈。


  芯月躺在軟塌之上,塌上已經鋪了三層氈毯加棉絮,可她仍是蜷縮著身子,簌簌發抖。女仆剛喂她吃完藥,正在收拾。柳漠西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女仆嚇了一跳,連忙驚顫著身子退了出去。


  他悄悄走近,眼睛一舜不舜盯著毛毯中縮成一團的女人,心頭不禁刺痛了一下。


  簡陋的氈房,昏暗的燈光,冰冷一室。


  這位嬌貴無比的大清格格,看起來脆弱如一隻可憐的小動物。他走上前,陰影籠罩住她的身子,黑眸中映出她蒼白哆嗦的嘴唇。


  她病了……


  芯月好難受,胃裏、嘴裏全是喝下藥汁後的苦澀,額頭如被烈火灼燒,四肢卻冰涼徹骨。


  阿瑪……額娘……小英……


  誰來看看她啊,誰來救救她啊!頭痛,胃痛,心痛,渾身都痛……她好象要死掉了!


  可是,美麗的眼睛狠狠眯起,她還不至於喪失意識。這裏不是是瑞親王府,不是皇宮,而是殘酷之窟——大漠裏的城堡,屬於那個男人的地方……


  突然,感覺到一股熱力在身後蔓延,熟悉的男性氣息若有若無地竄入鼻端。


  芯月的心頓時一慌,又劇烈抖瑟了一下,豁然張開眼睛,柳漠西英挺而冷硬的五官便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你……”她吃驚地翻身坐起,望著他的眼瞳驟然緊縮,牙根隨之緊咬起來。再見這個男人,除了翻騰在胸腔灼燒著五髒六腑的痛,她還有著揮不去的羞辱與恨意。


  看到他,就想起岩鋒林中的掠奪;看到他,就想起龍雲壇前的屈辱;看到他,就想起正在飽受折磨的哥哥。若說曾經深深思念過,眷戀過,在昨夜冰冷無情的血淚掙紮中,僅存的希望消失怠盡,她對他隻剩下不堪回首的恨。


  柳漠西焉能瞧不出她的憤怒,他皺起濃眉,拳頭緊握在後。


  紫笑說他對芯月動了情,他不信,所以執意要來看看她。若是動情,為何七年相伴可以冷漠離去?為何分開三年可以不去思念?為何可以對她的誘惑坐懷不亂,又可以看著她倔強的淚眼冷酷虐奪?……他知道自己是冷漠到近乎殘酷的,可是,若真是動了情,又怎會做出這一切?

  那個毒咒……真會令人喪失理智,越是在乎就越會去傷害嗎?

  漆黑的瞳眸深幽起來,像十月山間沒有溫度的湖水,映照著她的身影。


  芯月強忍趕他出去的怒意,定定與他對視。眨眼已如萬年,幾多愁思,幾多恩怨,盡在不動如冰的對視之中。柳漠西唇一抿,開口的聲音聽不出感情:“別以為會有人救你,若不聽從我們的命令,休想……”


  “柳漠西!”芯月低吼著打斷他,抬起手指指向門口,“如果你是來下什麽命令,請你離開。”


  柳漠西身子繃得更直。


  “救我的是藍霧祁,不是你,你隻是個想處決我的仇人而已!”


  仇人?這兩個字令他嘴角一抽,太陽穴也隨之劇烈跳動起來。


  “是!仇人!”芯月不怕死地重複一次,看到他嘴角抽畜的模樣,心頭不禁湧過一絲報複的快感。無情如柳漠西,也會怕自己當他是仇人嗎?

  “仇人又如何?你大清一直就是漠西族的仇人,別以為我還會懼怕!”柳漠西僵硬地說道。


  芯月手指微顫,立刻想到……他似乎真沒懼怕過,否則就不會擄掠自己和大哥。對,大哥和七哥猶在石囚中飽受煎熬,她不能衝動,必得想辦法救出他們才行。緩緩收回手,抓緊身上的被褥,芯月瞥過頭不再看他,聲音如他一樣冷漠如冰:“如果你還想威脅我的話,最好省點力氣。”


  柳漠西上前一步,俯視著徑自躺回塌上不願意多瞧他一眼的女子,怒從心起。


  為什麽?為什麽心緒總是這麽容易被她牽引?紫笑說的是很的麽?是真的麽?


  仇人……他們之間是身份已經是仇人了啊!

  “有事,讓藍霧祁來找我。至於你,最好不要再出現,以免破壞我心情,影響我回憶龍雲圖。”芯月沉著氣說完這段話,便閉上了眼睛。


  藍霧祁?她現在將目光轉向藍霧祁了麽?

  塌前,修長高大的身影又挺又直,默默站立了許久,最終黑著一張臉跨出門去。


  一日後,門外旭日初升,清風蕩漾,白日的天氣微涼,偶爾透出門窗侵入房中。


  房內擺設極其簡單,但桌前的美麗女子足以令屋子變得流光異彩,美不勝收。


  芯月身著象牙白長衫,一頭柔滑的烏發僅以同色的綢帶輕輕挽起,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肌膚,清冷的氣質讓人難以轉開目光。這裏沒有滿人的旗裝,她也並非漠西族女子的裝扮,這衣裳還是藍霧祁不知從哪給弄的,一大早便命人送了過來。


  她可以想象,為了得到龍雲圖,藍霧祁會對自己有應必求。眼前浮現他俊逸脫塵的麵孔,芯月悄悄咬住唇角,這個男人在龍雲壇前頂著全族人的目光救下自己,僅僅是因為要從她這裏得到龍雲圖嗎?


  暈倒前的驚鴻一瞥,她從那雙深沉的眼眸裏,看出了他與往日形象有所不同,那麽,這個男人……可以與自己交換條件嗎?

  事實上,不需要任何人的監督與命令,對於芯月本身,她也迫切希望早日畫出龍雲圖,作為拯救大哥和七哥的籌碼。所以,哪怕是躺在塌上養病,看似沉靜安睡,其實腦子裏的思緒時刻未停。


  龍雲圖並不簡單,無論是畫工還是繡工,都是天下一絕,令人驚歎。當夜從錦盒中取出龍雲圖,本不以為意的她著實吃了一驚,能成為皇宮收藏的珍品確實名不虛傳,摸在手中,隱隱感覺有些難以參透的奧妙藏在其中,於是她才湊在燈下細細打量……


  芯月心不在焉地吃了些點心,對著桌麵上的空白綢帕發呆。


  真正的龍雲圖以金線為主,搭配各種絲線精心繡製而成,柳漠西傳命讓她在綢帕上先畫出一模一樣的圖。沒錯,他的確有夠了解她,料定她的驕傲與好強絕不允許自己畫錯,隻會攪盡腦汁思索著如何畫得最接近真跡。


  芯月重新閉緊雙目,再次細細回憶龍雲圖上的點點滴滴,絲絲線線,從錦圖的左上角一直慢慢回憶到右下角。若非當時邊觀察邊凝思,那圖畫的色澤及影象又怎會如此牢記於心?可是,若非思索地太過投入,又怎會不小心打翻燭台染上臘油?

  原來龍雲圖對漠西族如此重要,她該去怪誰?


  天命也,不可違,要怪隻怪天意。江山之戰,家園之戰,如今還多了難以解決的民族精神之戰。


  想著想著,心思不知不覺又分散。柳漠西冷硬如石的麵容,俊朗的五官曾讓她深深著迷,現在每多想一次,便身心劇痛一次。一切隻是注定,那個男人注定不可能成為她的良人。


  清白不再,她一個女子將來以何顏麵存活於世?他朝得以回京,如何麵對阿瑪、額娘以及皇上……


  可是,即便清白不再,也不得不繼續活著,太多人還需要她活著。


  “不能再想了,芯月!”她突然對自己大叫起來,倏地站起了身子,麵對著窗外。纖長的身軀半晌不能動彈,她掐緊手指,透明的指甲幾乎陷進掌心裏,印出一排痕跡。


  為什麽?為什麽她老是會想到那個該死的男人呢!

  一天前的掠奪之辱足以讓她痛恨一輩子,為什麽她一閉上眼睛,還是會想到他的身影?


  “芯月……不要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輕聲呢喃,目光穿透木窗,直望想很遠很遠的天空。天空下,那裏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綠洲,綠洲的盡頭是一望無際的大漠。這片屬於他們的土地,她要如何想辦法還給他們呢?


  芯月走到窗前,手扶著暗紅的窗欞,美麗的長發隨風輕舞,她暫時忘記了愁怨。


  藍霧祁一進門,便看見這副情景。都說美人如畫,他敢說漠西族內,都沒有像芯月這樣的女子,怒時如火,靜時如水,冷時如冰,笑時如花……他從沒見她笑過。


  聽柳漠西說,她是個刁蠻無理的驕傲格格,笑如惡魔,他倒是十分好奇,這樣帶著一身傲骨的美貌女子,笑會是怎樣的呢?


  “咳咳……”藍霧祁假裝斯文地輕咳兩聲,以示提醒。


  芯月飛快側過身,朝他看去,未曾有所動作,目光立刻變得淩厲起來。走在藍霧祁身後的,正是麵無表情黑眸深幽的柳漠西,他一手背負在後,薄唇輕抿,視線猝然與芯月的對上。


  “出去,我說了,不想看到你!”芯月不客氣地將手指向他。


  果然,這女子的性子是多麵的。藍霧祁挑挑眉,側過身子,目光徘徊在這二人之間。


  芯月的眼瞳明明清冷,在見到柳漠西後如瞬間著了火,奇異地,那火苗似火山熔岩,瀕臨爆發的邊緣,好像他不出去,便要頃刻間翻騰一般。


  她的反應都是柳漠西的預料之內,他無動於衷地注視她,沉沉目光像網一樣。


  “聽到沒?柳漠西,你若想我畫出龍雲圖,就給我滾出去!”芯月不客氣地重複道。


  藍霧祁一臉玩味地單手支起下巴,看向柳漠西迅速暗沉的麵容。美麗的芯月格格也太不了解男人了,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男人麵前,是無論如何不會聽從一個女人的命令的。除非她是女王,除非他是天生的低賤。看來,芯月不但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柳漠西,他豈是輕易受人要挾的男人?


  芯月咬咬牙,挺直了腰杆。


  在柳漠西隱忍著就要開口之際,藍霧祁突然笑著開口:“咳,芯月格格千萬別動怒,你的身子還虛著呢。龍雲圖嘛,我們也不急在一時,格格是金枝玉葉,想養好身子再慢慢想吧。”


  芯月將臉撇向一旁,真不想看到那個讓自己心口抽痛的男人,轉而一想,即便要趕他走,不妨先說好條件。於是,轉過身,極力淡然道:“龍雲圖我曾細細觀賞過,這一日我也將龍雲圖細節點滴回憶了一遍,以我的畫功要畫出它,不說一模一樣,至少是相差無幾。不過……在我畫龍雲圖之前,我有兩個條件作為交換。”


  “什麽條件?”柳漠西開口,他知道這條件大抵是針對自己所列。


  芯月抓緊袖口,一字一字清晰道:“條件一,我做畫時間,誰都不許打擾我。”


  藍霧祁飛快插話道:“不成不成,我知道芯月格格你不想見到的人……其實是他。而正巧藍某懂得一些丹青小技,或許可以幫得上……”


  “不用了。”芯月淡淡地拒絕,麵向柳漠西,“藍霧祁說得很對,我最不願見到的就是你!”


  “第二個條件呢?”柳漠西盯著她消瘦的麵容。


  “條件二,立刻放了我哥他們。”


  “不可能!”柳漠西想都沒想,拒絕道。


  “柳漠西!”芯月忿忿地瞪著他。很奇怪,有藍霧祁在,她更加對柳漠西無所畏懼,一個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堅持己見的男人,自然也不會在私下畏懼柳漠西。


  “我倒覺得這兩個條件完全沒問題。嗬嗬……”藍霧祁笑得雲淡風清。


  “閉嘴,藍霧祁!”柳漠西口出冷言,麵向芯月,“除非你先畫出龍雲圖,否則一切免談!”


  芯月拳頭握得格格作響,若非知道武功懸殊太大,否則她早已一拳直擊過去。她一邊憎恨著他頑石般又臭又冷的脾氣,一邊連吸了兩口氣,提醒自己冷靜冷靜,人在屋簷下,當忍則忍。


  為何她聰慧若此,一遇到柳漠西,卻喪失了該有的冷靜?絕對不可!


  “至少,我希望你不再為難他們!”芯月退了一步。


  “可以,在你交出龍雲圖前,他們會維持現狀。”柳漠西沉聲道。


  藍霧祁衝芯月笑笑,俊美的容顏上寫著“保證”兩個字,“放心吧,其實我們族長並非傳說中的冷血殺手,他不會亂殺無辜的。”


  如果保證有用的話,就不會發生讓人不能接受的慘劇。芯月知道柳漠西不會再妥協,抿著唇走到桌旁,一手扶著桌沿,聲音輕而有力:“最好是這樣。你們走吧!我隻要一個人想想。”


  藍霧祁不死心道:“真不需要藍某一起?”


  芯月瞥了他一眼,以沉默作答。


  柳漠西輕拂袖口,沉峻的眉宇有些陰沉,他僵硬著下頜一言不發地率先走出門去。藍霧祁摸摸挺直的鼻梁,掛著足以與陽光媲美的俊美笑容,回首道:“格格不要因為這個冷酷的家夥,而對藍某也產生偏見。當你有需要你的時候,隨時派人傳句口訊就行,藍某一定及時趕到喔。”


  門口厚重的氈毯晃動了幾下,又恢複平靜。


  芯月坐在桌前,注視著手中白錦,不自覺緊握去手指。看來,柳漠西對龍雲圖勢在必得,而那個藍霧祁越是笑得淡然瀟灑,越不可不防。她要怎麽做,才能以圖換取大哥與七哥的平安呢?

  岩峰林——神秘複雜記載著她的恥辱與心碎之地,她該找機會前去一探嗎?


  她執起筆,小心地攤開雪白的錦緞,一絲不苟地輕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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